〖第四编 太阳·七部书(1986—1988)〗
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 《大草原》三部曲之一
8

   巨大石门的一部分与“红之舟”有明显的继承关系。
   巨大石门面对着可爱的羊群般的石头。
   俯伏了,地。
   那些白花花的整齐如弓如轮轴如星象,布满方向,紧紧钳紧无言天空的白花花的石头。
   我用灵魂之手指引它们。不能说这些羊群在我的思想和建筑中十分听话。
   它们在夜里变成不能驯服也不可驯服的石头,尖叫着,像一些尖锐的武器。
   在废墟的内部,那些石器时代的猎人手中紧握,临死双目紧闭也下松开的,不知哪一种野兽的角。
   石头。
   石头。石头。
   悬空的崖。大弓和栅栏。角,矛,斗,轮轴。血红的轮轴。白骨一样的轮轴。堆到一块的石头超过了球体的重量。
   我们来到了那个唐朝的洞窟。
   冰河时代之后,在东方建立了一个唐朝。在那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和血儿骑着马,其他几个儿女坐着马车来到那个唐朝的洞窟。那洞窟里的彩塑似乎被温暖的火光映红。刚从冰河时代逃离了洪水和冰河的中国人有了第一个像样的家。在家中,中国汉族人民生起了火。火光映红了四壁。出现了温暖的壁画和景象。冰河和战乱以前基本上是荒草和墓地。巨大石头遮住了小村。先秦是墓地和孤零零的对奴隶施加酷刑的首都。然后是战乱。在战乱和称王之前只是一些孤零零的半山坡上涉河而居的用石斧挖出的洞穴,上面盖了些刚刚伐来的松树,还流着芳香的松脂。还盖了些用石刀石斧从壕沟,从那些用来防御虎豹的大沟之外割来的长草,铺做屋顶。这种半似山洞半似房屋的内部是以粘土烧制的陶器,用来打水和盛水。不知有无牲畜。陶器上画满了大地上水和空气和几何的花纹。但这些村子里的人死得很早。终于淹没在草丛中。后来就是多年称王称霸的战争。和平没有了。陶器打碎了。扯下了屋顶上的干草,用青铜埋葬了这些半山坡上周围是红色火焰般粘土的村落。后来是战争。有一人当了全国的帝王,那就是秦始皇。他要把以前的各种思想和思想的学生投进火里和坑里。修了一条城墙,用来防御北方。后来又是战争和饥荒。汉朝建了一个简陋的村庄,有粮食,有石头,在墓地,有马,有人,有枪,还有不少分封到各地的小王。后来又是战争。那是三个人的战争。终于到了唐朝这个家里生起了火,雕刻了巨大的石门上的石像。四周画上了城廓和丰衣足食的景象。没有村庄,到处竖起了城墙和宫殿,制订了刑法。在汉朝出现的地主,大地主和小地主越来越多了。到了宋,就出现了不少商人,小贩,和倒爷,还有纸币。不少地主也兼做买卖,开了米行。然后就是一大批强盗好汉在临江的酒楼上饮酒,写反诗,抢生辰纲。这些武士,和尚,浪人,小官僚,刑事犯,这些打渔的,无业游民,云游道士,开黑店的和军官。这些精通武艺的,脾气暴躁的,性子刚烈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点就着的粗鲁汉子,以好汉自居,凭力气吃饭,在酒楼上在江湖上厮混,杀几个贪官污吏,然后抢一些银子,来到酒桌旁坐下,对店小二吩咐:先切五斤好牛肉来,酒只管上,然后踉跄着上山,拳打脚踢,弄死了老虎,把字刺在脸上,烧掉了草料场,上山入伙去了。他们聚在一起大闹了好一阵,直到明朝一些穷困的,辞去小官的不得志的读书人从老百姓中点滴搜集,写成了几部千古奇书。这时,在山顶上,在废墟内部,有谁最先想到要修建第一座钟楼呢?谁又是那第一个铸钟人呢?不断地撞击着,不断地群山四起,不断地刺杀着景色和生灵。可有谁聆听过那一阵阵高悬于平静而结冻的北方之海,那像石头一样滚动的海浪之上北方的钟。那北方的钟声在海浪中,与海浪翻滚的节奏有同一种命令。可有谁聆听北方那半夜的海面上阵阵钟声。面朝北方的钟楼,座落在巨大废墟的内部,你的建造人是谁呢?那走过海浪踏着海水却来领取的海水。那阴郁的铸钟人。那北方巨大的钟。那不断地回响,不断地聆听自身,不断地撞开世界,不断地召唤过去,回来吧,不断地打击着你的那钟声。铸钟人仍住在石门和废墟之间的一个小石屋。扔下了手中即将媳灭的火把,投入一大堆干燥的渴望点燃的劈柴,白痴只活在这山顶的阵阵钟声里。成了白痴之后,在山顶上,他看着脚下的大雪和羊群,脑子里空空如也。像阳光一样空荡荡温暖,在意识深处自我召唤呼喊自己回答自己进行一场秘密谈话。那大雪中逐渐明亮的羊群和海。那一下子就到达中心的钟。
   但是,还是必须从头开始。
   我在这个故事里,必须频繁地朝圣,必须不断地起飞,但是,空气总是围绕着我。如果有一只鸟,是北方的,黑色的,天空上的,也吃粮食的,上空的,身体。就不断地起飞。故事必须不断地开始。又一次重新开始。都没有结尾。诗歌来源于它的头一句。
   我有一首长诗,是写世界怎样化身为人的。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意义的真理。世界和这个内在的我都统一于这个有着外在和内在的人身上。这第一个人,他要说的时候,他总是说,总是说。是的,我要从头开始。那年,那一年我在夏尔巴人的篝火旁,我在攀登喜马拉雅珠穆朗玛的世界登山运动员之中。第二天就要正式从大本营出发了。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我和血儿的故事。她穿了件洗得变淡的红色套头衫,就像运动员们在秋天早上跑步时经常穿的那件。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我和血儿的故事。
   她讲的故事发生在这广大无边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尽头。我燃起一只火把。我把这只火把交给你。你沉默地近乎残酷地接受了这只火把。你把它高高举起。血儿,你把它高高举起,用来照亮我,用来照亮这个高大的天地之间的手足无措的白痴。你把火把高高举起,照亮我的睑。整个草原像一面黑色旗帜,在风中翻滚。南方的武士翻山越岭,抬着那巨大的华盖和宝座,要接你回家去了。这一夜我连夜扎了多少火把。这天夜里,草原上神秘的兄弟会举行这些年来最大的一次仪式。他们举起火把,一个一个,孤零零地,翻到那巨大的石门上,翻上了那狭窄的天梯的那一段,是那个曾经囚在地牢的发疯的建筑巨匠后来营建和雕刻的。他们一小一个爬上了天梯。天梯上方是一个石头的牢笼。里面笼罩着一个从大草原的北方捉来的一只巨大的狮子。一只双眼已瞎的巨大的狮子。这只母狮子是在为子女捕猎时被捕的。如今囚禁在这个刚能容得下她的石头的牢笼里。她三天三夜吼叫着。今夜是结束的时候了。时候到了。披着黑色斗篷的大草原上神秘的兑弟会会员们举着火把,爬上天梯,把火把投进他头顶上方那石头牢笼。一共扔进了十几只火把。把石门和兄弟会会员的斗篷照映得通红。那巨大的像一位神秘母亲的母狮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伏在烈火中。烈火化成了跳舞的人形。草原尽头神圣母狮一声不响,任烈火笼罩,她像黑夜的女王又像黑夜自身,伏在烈火中,轻盈。天梯上大火熊熊。我在地牢里,感觉到头顶的果园、宫殿和我建造的一系列高耸入云的神秘的“红之舟”。石门带有它们的痕迹。我在地窖中,把一张张羊皮和一块块牛粪饼或一根根劈柴扔向火中。我站在血儿面前,任火把高举到我的头颅前方,热烈的泪水在脸上变得寒冷。那些草原神秘的兄弟们把火把投进石头牢笼里母狮子的身体上。我在地牢,地窖,山顶洞,海边或大气吹拂的草原睁大我的双眼看着这个黑夜中唯一的狮子被那些火把烧成灰烬。被兄弟们的火把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