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山峰。近处延亘到山麓的是一些时而旺盛时而贫瘠的青稞田。那个肮脏的破烂小镇子此刻还未望见。那南坡北坡依稀有一些牛羊。像画书上的东方之国的蚕在一片青叶上食。我饿极了。但嚼铁钉的锈滋味再也不能使我免于饥饿。世界上的粮食都存放,霉烂并生长在什么地方?在我饿得五脏六腑都搅动的时候,那一瞬间,我感到天空上写满了文字,写满了饥饿的文字,像只剩下骨头的鸟群在天上飞。我恨不得把石头用手揉软,放在嘴里,舌头上,并放在仿佛长了几百排森森死气逼人的白色獠牙的我的空荡荡的胄中咀嚼。我的肠子像水磨坊主的水磨一样不停地扭转不熄。我的肚子像一个空荡荡又破又烂的山间乡村教室发出小学生背书或僧侣念经一样不绝于耳的“咕咕”。我踉跄着走下山。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靠在岩石上。我告别了神秘老人。在这之前有几天我从昏迷中醒来。我醒来,躺在一个神秘老人的帐篷里。老人说,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他还有一幢石头房子。那是冬天的住所。我佛在出家前也是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房子。雨季有雨季的房子。还有露台和美女。这个王子,然后就剃一个光头,穿上漫游行乞的衣服,出家,正式加入漫游者的队伍了。他没有音乐,只有思想。我在逃亡的过程中,陪伴我的是景色。他的那幢石头房子,是石门建筑的一个附加部分。那个盲目的老猎人在雨季祈祷,裸体睡在石门的第三个阶梯上。而在整个雪季他则狩猎。再凶猛的野兽也要毙命在这双手上。雪季是为了胃。这老人那简陋的帐篷外有一条凶猛的牧羊狗。屋里挂着弓箭。而整个天空就像是帐篷,挂满了闪电这些箭支。还有太阳的光线。在太阳和风雪都隐去的日子里,在大草原上,我简直被钉在这里,钉在这个不说一句话的神秘老人的帐篷里,一动不动,任群鸟在天上飞,任朝圣的人们含辛茹苦,背着沉重的大锅,盐和酥油,晒干的生肉,把他们的牙齿擦得洁白如雪。锋利的刀子插在怀里,或兽皮靴筒里。这些踏在积雪亘古不化的雪山上的朝圣者,脚上缠着兽皮,磨亮了用鲜肉和骨肉滋养的刀子。从靴筒里一经拨出,立即刺入你的心脏,不差半分,你都没看见那白光一闪。后来我就在祖辈营建的石门边上住下来了。住在一间黑暗低矮的石头房子里。我和祖宗一样,开始了对巨大石门一个重要部分的营建和雕刻。举起了我的锤。但现在我还是满身创伤。逃亡在八月以后的荒芜的山上。我踉跄着走下山,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的伤口有所好转,但仍是紫红,嫩红.黑红相间。我用一把马骨做了些日用的器皿,就踉跄着走下山。黄昏的火烧云的形状兆始着我今夜一定会有酒和粮食。果然,在靠近黄昏落日的地方,一面旗子迎风招展,抖抖索索不停。这是一个十分荒凉的所在。一切都被染成黑夜的色彩。今夜必定黑暗。我把头颅放在那山脚的石头间摩擦了一下。我让全身的骨架松动一下,舒服一下。让骨骼在这种自由中不至于错位。我用那山腰的雪水抹了抹腰部、生殖器和额头。我感到我的肚脐一阵抽搐,一阵一阵抽缩。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在竹林间生产我的呻吟。那时漆黑一片,隐隐有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母亲咀嚼着什么食物和花果,我已记不清。我的脑子里纠缠一团,团团地打转。肚子里一阵凉气,直压向小腿肚和脚后跟。那时酒店的灯笼已经亮了。我感到全身的真气流向那盏灯火。我再也走不动了。噗的就倒在离酒店不远的一堆石头上。可能又流出血了。毕竟,酒店里的男人对血腥气味是那样敏感。我多少次在昏迷中这样推理。终于我醒过来,已在酒店角落一张十分肮脏的羊毛垫子上。那与其说是垫子,不如说是一堆被扯乱的十分鲜明的温暖的野兽。我感到羊毛的温暖渐渐变成了羊肉味,十分刺激,像柔软的刀尖又压向胃部。胃部就像着了火的幻象中的天鹅。口吐白沫的我又幻成了疯子头人,口中滔滔不绝。我接过一位有刀子一样眼光的人递过来的液体一饮而尽。酒,啊那是酒。是酒。因为是多么多么空的一只胃,我马上就呕出来了。来一碗玉米糊,帐算在我身上。我看见那个刀子眼的家伙不仅是刀子眼,而且脸上横七竖八的刻上了刀疤。我看见他的嘴唇在蠕动。那混浊低沉如寺院佛号的声音一定是从这张脸和这只嘴里吐出。脸和脚不一样。脚是人的真正主人,而脸只是人的傀儡,是脚丫子的影子。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脸,脸这东西,就像丧家犬一样,是长给别人看的。除了自己,谁都是他的主人。笑也是笑给别人着的,哭也是哭给别人看的。除了那些先知和疯子,早就有部落头人打着火把准备好了这家肮脏的小镇。我又踉跄着爬起,像一个真正的光棍,连呕吐的残迹都来不及抹去,就一屁股坐到正中央酒桌的唯一主席的位置上。这本是那位刀子眼的坐位。他是这里的酒王、司令和主席。可我就根本不管这些。我必须用一坛子一坛子酒把我这条在地牢在荒芜的山上丢失的命捡回来。我知道。这是我的命定之星,酒,每当我大醉或十分饥饿后,呕吐了一地,我又能在这呕吐的滋味中十分地痛饮一次,大醉一次。我的呕吐,恢复和再生功能之胃十分完善,哪怕我全身已十分瘫了。我仍是酒神,大风和火速运行的雨阵雷鸣之神,我更是酗神。我的火红的心又“啪”地断成两截。我连人带椅子飞到地上。我的脑袋中又有火把又有美女。原来是一个满脸卷毛和肉团的家伙将我摔倒在地上。这可是那人的兄弟。我不顾伤口的破裂一下子就火了,好好抄往那家伙的一双铁铸的小脚一把拖将起来。可能我模模糊糊的脑子想着另外一个家伙的脑子该飞出他的颅腔之骨了。我的心里乐开了花。他倒在地上,也出了血。有人馒慢地扶他起来。可能是老板也可能是刀子眼。我十分舒服十分偷快,伤口于是就更加十分痛起来。我从酒店的地下抠了一些带酒味的泥涂抹并狠狠的按在那儿,止住了伤口的叫唤。伤口就像一群善良的羊一样,在这一皮鞭的抽打下,再也不发出“咩咩”的叫唤了。我借力扶起椅子,又端坐在上面,像一位发须全白的长老,僧官,像一位我曾在沙漠梦游的马背上一教之主,在部落称王称霸的另一头颅。我环顾四周,似乎都是我的族人或山洞中的金刚手。心中心更在。铁中铁亦在。我抱起地上的大坛子,咕噜了多少口。
我唱起了山洞中我自己的歌:
紫杀王
铁金王
铃铛响
杀人忙!
杀人忙!杀人忙!一举锁链吭呛呛!锁鬼忙!杀人忙!我大笑三声,连饮三口。这只中等坛子在我手中十分技巧地转了数圈。又大笑三声,连饮三口。这样转来转去,喉咙咕噜了数次。终于我的酒精的数学完成了。我一甩手,那坛子像我刚才一样飞起来落地,一直洞穿窗户,在墙外呼然一声,应声而碎。我又高唱拿酒来。我也不顾我身上只有伤口却无分文金银。但我是见酒如命也是见酒不要命!他在我下面坐下,对店主说:“再给我端十几坛子最好的来。”几个人又围桌子坐下了。那个仰面摔在地下头颅喷出血的汉子已被抬进隔壁。那是老二,后来刀眼人跟我说。刀眼人让人倒满了酒,并给我倒了一碗酒,溢了些,并向我端起了碗。我仰着脖一饮而尽。他也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纷纷倒酒喝洒叱喝着吃着唱着。山头也在微微抖动。众人后来便是狂饮。应该说在此之前我是否大脑出了问题,产生了错误,并丧失了对部分时间的记忆。我模糊记得有人给我端来了一种黑白相间的粮食,和水拌搓,我抓起就吃。一口气吃下了三大碗那种类似玉米糊和炒面的东西。因此肚子就像一团大火和屋底地窖粮仓有了一些垫底的。有了地容底喝起酒来我当然是很烈的。在众人狂饮中我最狂。全身抖颤像沙漠上披头散发的呓语的神,坐在一面古老又大的鼓上。全身是火药硫磺味,羊骚马尿味,和化为青草野花的阵阵香气。在我的数学体系中,我听到天空终于参加了进来,带着他的金黄星星绿发的星星,或火焰般狂舞的宇宙边缘穗带的星星。我的建筑终于像一艘至高无尚的“渡舟”建在世界最高的山头。我给它起名为“绝无仅有的红”,“红之舟”,“红色的渡”等等,还有附加的民房,马厩,囚牢,羊圈,猪团,牛栏,厨房,军队营房,外交驻扎地等等,还有所有飞鸟的灵魂安葬之所。我似乎又回到了深深的地牢。但在地牢中我怎么又突然有了这么多酒肉朋友,把酒盏内的绿色的火向我举起,并吞到自己的肚子里。我极力在我的身上和身旁扶住我的火焰。其实这火焰就和空气一样虚弱。水和种子已流尽,已从我的头颅中飞走了,落在远方的草原上开花结果。我感到在远方的大草原上我的蹄子变成泡沫飞溅的头骨和酒杯。
铁匠!
铁匠!轶匠!
铁匠!铁匠!金刚手在空中变幻了几圈,变幻了数种人兽形象,幻成一个铁匠在我的酒桌旁站起来。先是把几个牛头颅和羊头颅(还没有啃光)和几大盘树枝带青叶都踢到地上。好像抽打了他。一种羊癫痫犯了。向我敬酒。那金刚手变成的铁匠就像一个小型铁匠铺。丁当乱响。又黝黑又结实。一座小铁塔浑身是煤烟和铁屑的味道。原来这铁匠是个聋哑人。越是聋哑就越想诉说什么。咿哑咿咿咕。说个不停。像个未成婚的快乐的异族猎人。因为呕吐浑身是兽粪味。这个金刚手又变成我,滚到了兽圈和地窖里。我设计的“红之舟”里有时充斥着一种史前异兽的臭味和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