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人,你不是对草原尽头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吗?
说出来你就心安了。
那就是大海。
你有所预料的,但又是突然的海。
西海,西方的海,在我的梦中,美得像一匹被天神点燃的马,燃饶着。
燃烧着。
那海上的霞光没有感到焚烧的痛苦。
西方的海,像是草原尽头远方的笑容。
此刻仍然是干渴的烈日下的大草原。
转眼即是寂静的星星满天的夜晚。
草原之夜。在草原的边缘。
秋矮子用几条柔韧的青藤枝条编成一个花环,戴在他那粗笨的头上。他身高不到二尺。又很粗壮。他嘴里满是锯屑(木匠拉锯锯木段,木条,锯下的木屑,比尘土还细),喷吐着火,又似乎是手忙脚乱地从嘴里拉出了红色的又长又粗的带子。在笨拙的外表下掩盖不了他的敏捷。村民们终于没能看出那红色带子是从他的什么地方弄出来的。草原边缘村庄里的许多树被砍成桩子,立在四周。有一圈白色的已被雨泥弄脏的大帐蓬。木条头举着火,或挂着用碗做成的灯。碗里烧着野兽的油脂。秋矮子得意非凡地绕着人群中间的空场,用他那笨拙,滑稽的动作,走了好几圈。有几次是头顶着碗。一次是一只,慢慢添加。前面的师哥师姐用美丽而忧伤的流浪艺人的步伐和天赋走了过去。是秋矮子冲淡了人们观看这些色彩鲜艳而又陈旧褴楼的艺人带来的忧伤和旅愁。这些黝黑的细瘦的四肢灵巧的人儿来自何方?据说那走在前面的最美丽的人儿就是秋矮子的老婆。秋矮子是这些浪子和艺人的首领。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唯一的幸福就是那路途上的泉水。周围有鲜花和蜂鸟的山谷里的泉水。或者是在一片草原上突然自己涌出的泉水。他们没有任何道具。除了一身旧衣服。红色的、带有过去的节日和过去的爱惰的痕迹。带有雨水泥水。有些痕迹也已没有了。还有汗水从他们黝黑而细巧的四肢渗出来,是如此漫长的路途,洗净他们那瘦小食肉兽的身体。他们有的人只有一把破伞。不知是哪个朝代遗传下来的破纸伞。有的人有一只瞎了双眼的鸟。这只鸟还只有一只翅膀。有的人会耍枪弄棒,一身好功夫。有的人不停用刀雕刻着木头,或无目的地把一根木头削尽。那只瞎鸟的另外一支翅膀已进入某个村庄某只黑猫的肚子。他们迎来朝霞,送走晚霞。是享受黄昏最多的亲人和陌生人。在冬天寒冷明亮灿烂的月亮的夜里,在寒星下,在野火的身边,度过了多少夜晚。他们没有家乡,没有村庄,没有大理石,没有铁匠铺。也没有杂货店。他们的睑原来是被朝霞和月亮染黑。他们在看不见人的雨里,雾里,雪地上走过。给村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他们翻筋斗。有时多达几千个。看的人头都看大了。他们打爻子。他们是最早用人类身体向人类自我说话的人。有时向村民们借来那些蓝边边瓷瓦碗。然后在高开村庄时又一个不少地还给他们。美丽的秋矮子的妻子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总是在做出最危睑的姿势时,接住了那些眼看就要摔碎的碗。因为那么多路被他们走过,唯一的预示幸福的泉水肯定被他们所饮。只不过她们饮下的痛苦之泉更多。他们比我们还仍然是痛苦多于幸福。秋矮子的弟弟秋妹,是一个娘娘腔的男人,但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他从来都是醉熏熏的,没有过一天清醒的日子。甚至有人说他和秋矮子是双胞胎呢。我不敢肯定。一个奶油的高大瘦削的水做成的男人和这个身高不到两尺的又黑又粗的小矮子怎么会在同一只子宫里睡过。是不是他把他的哥哥挤成了这个样子,谁也说不好。在清晨,在山梁上寂静无人夜雨已停,而鸟鸣正此起被伏的时候,他俩一前一后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界。费了不少劲。他们的母亲使出了最后一把力,终于歪着脖子。嘶地吐了一口长气死去了。在大槐树下,他们被送到两户人家抚养,直到前年,这个酒鬼弟弟才找到这个流浪集团,一块和他们流浪,砸烂了多少酒坛子,多少酒店的女老极都喜欢这个混蛋,留下了他的种子,日后将要做酒店主,或者酒店的店小二,给人切牛肉,提烈酒,打扫呕吐过的地面,再把酷似他生身之父豪饮烂醉的另外的酒徒轰出或拖出酒店。而他自己滴酒不沾,以一本翻得稀烂的画有兽头、僧侣和王冠的羊皮古本自娱。这个小小的秋妹的儿子,也许现在还拖着鼻涕,两只肮脏的从出生下来就没有洗过的小手紧捏着什么。
“离开他们,离开这里”,戴着你们的麦草编成的旧帽子离开这里,离开他们。也那,五鸟和札多,离开他们,离开这里。大俘虏说:“无论血儿怎样,无论她是跌下了雪山,还是被骆驼商队拐走了劫持了,都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离开秋矮子,离开秋妹,离开大熊,离开抱窝的母鸡,离开跳蚤,离开蛙,离开火孩儿,离开他们。只有马羊,你回来,马羊,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把我周围最后的青色树枝对着月亮烧完。你是我家乡的姑娘,你始终像妹妹,像妻子,像未婚妻,像你自己的泪水一样爱着我。小马羊,只有你和我懂得田野和树,只有你始终留在流浪和朝圣的路上,只有你始终没有背叛我。你要去朝圣,你要跟我走,你要去流浪,你或者和我守在这个肮脏的村庄。为我在地窖中生取温暖的火,为我点起这蓝色的火。你要用你劈柴的声音打断那些遥远的像在天边的不真实的女人对我的折磨。你要用北方的大风剥夺我,侵略我,使我的秋天只有落叶,没有回忆,没有遗失。一些领导秋冬的光光的树杆轰散他的鸟兽,让山上孤零零的,没有和尚没有庙。光光的树杆孤独地伸向天空。马羊,可是,你不能赶走我心中的血儿。她没有给我带来回忆,她活在我的血液深处。一切的秋天和冬天生起的火对她没有用。她就像那乡间小路上村民担麦用的扁担上的铁尖包头扎在我的眼睛里。那时满天空只有红色的僧侣,那时在我眼里母亲也成了陌生的妇女。
又宽又长的血红色的带子,是雪山那头的一个少女用全部青春织成的。她说着我们不懂的话。她一生都在纺织。在合适的季节,她则登上悬崖,去采摘奇花异草,用来医治人们的疾病。是的,这带子,就是她织成的。如今扎在也那的腰上,划分开那眼泪和生铁的颜色。我发誓,总有一夭,我要把这故事讲给你们听。也那在那一天把弓箭,把犁在岩石上摔得粉碎,他在心里骂道,去你妈的!那时也那自由的日子就来到了。那时也那自由了。也那,你对身边的一切怒吼一声,滚开吧。然后你就摇摇晃晃地上路了。然后你就一点预感也没有地上路了。你就在风中像风一样,也那。你觉得自己像一片大沙漠。也那,你向内心深处一看,确实,一滴水也没有了。把弓箭、猎枪和犁在岩石,在那蓝的像水一样的岩石上摔碎。等着吧,也那,不会有人给你送葬的。等着吧,也那,不会有人理解你的。从三尺深的大沙漠下挖出了你的尸骸。一具完整的尸骸躲在晒得稀烂的弓箭中间,也那,你就像是某一次从大树顶端摔到地面的鸟巢中的鸟蛋,而且已经被太阳晒干,也许还被野地的动物舔过。我的自由!我的弓箭!也那这样在心底呐喊着,咒骂着,嚼着满嘴的烟叶,就这样上路了。也那就这样把故乡远远推开。也那就这样上路了。我的弓箭,箭壶里还有十三只箭。十二只赠给了欧亚大陆的十二个大帝国的国王的心脏。还有一只和箭壶和弯弓一起和我的尸骸一起稀烂地躺在这灿烂的自由里。也那这样在心底诅咒着。应该说,也那并没有听见什么召唤。也那就这样茫然而愤怒地上路了。也那上路了。
也那说“这里有人”
也那说“从远方来看我”
也那说“从不同的地方走来”
也那说“往山谷碰头又散开”
也那说“互相告诉一些秘密”
也那说“轰走岩石上的群鸟”
也那说“用力捆紧麦捆”
也那说“这是一束麦子”
也那说“在扛到谷仓前千万不要让她散开”
也那说“赶羊去吃草”
也那说“然后再回来”
也那说“在风吹起时我将指给你方向”
也那说“无风时有满天星斗”
也那说“给世界一个名字”
也那说“从远方来看我”
这就是也那的语录。这就是也那说的。这的确是也那说的。我还曾将这些语录谱成歌谣,那是一些多么美丽的歌,让我们起誓,我们誓守秘密。让我们对火起誓,誓守火的秘密,誓守歌曲的秘密,誓守语录的秘密。往昔的日子里我的肩膀所扛起的一切如今都在岩石中哭泣。
哭泣,哭泣着为我保密。
大风。月亮。月光。仓央嘉措的四行诗。迦丹波利。大雪小雪,回忆着一个陌生的南方少女踏着积雪和月光向我走来。
红色的山峦起伏,伸向远方。
伸展她的两翼。
寂寞无边而来。
血儿,你看,那山坡的颜色,远远看去,和北方冬天晚霞的颜色一样。血儿是无辜的,就像枝条上不经意碰落的花瓣。“血儿,你在哪儿,你在寻找七叶一枝花,还是十字花,那紫红色十字花?”额头很高,头发剪得短短的你,血儿,你在哪儿?你回到自己的故乡了吗?那个带你漫游的北方人是谁?在空寂的山谷,你是独自哭泣,还是在流浪的火堆旁,谁抹去你的泪水?那把用刀子割下的篷乱的头发,还埋在雪山以下,能看得见雪山,听得见大风和寂静的地方。据说头发是很难腐烂的。这些还编织着红色和绿色花绳的头发,就这样像一只寂寞的鸟的受伤的翅膀埋在地下。那颈上挂着铃儿的血儿呢,那像鸟儿一样的血儿呢?
血儿不注意别人,也不注意自己。她就像一朵云或一缕烟一样漫不经心,充满遗忘,就是这样的。她总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她也就坦然了。她高兴的是那些消逝在空中的鸟。她不喜欢大象和骆驼。她爱的是那些没有内容马上就要消失的东西。她喜欢风,云和烟。一缕青色的烟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在遥远的秋天尽头生起的那些青色的烟。有烟的地方才充满了生气。她甚至没有看到烟下面的火。她喜欢的是那些变幻不定的,不可捉摸,不可辩认的类似风吹过来的那种呼吸。她只在这种呼吸拂动的时候存在。她就像一个精灵,而且是这个精灵在大雪封山的火堆旁躲躲闪闪的影子,在遥远的山上,她就像任何远方,遥远得没有内容。但没有人不爱她。就像没有人不热爱远方,尤其是这些流浪艺人。人们可以不热爱父母,不热爱自己,不关心哲学,算术和天文,也可以不管风向,水土和地理。一个人不管是热爱还是鄙视风景,就算是一个被处斩头的人押上了断头台,或者在草原上沙漠上突然发现自已的水全漏光,或者一个人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诗歌把脖子伸进了绳索,但没法不让他想起远方。“远方”这个字会使他一哆嗦。人可以背叛父母,祖宗和自己,可以背叛子孙和爱情,但你不能让他对“远方”有哪怕一丁点像样的反抗,边种事难道还少吗?
流浪艺人的生活是艰苦的。经常没有水喝。我常常流鼻血。收集的每一首歌都有我的痛苦掺杂其中。有一次我已走到了疯狂的边缘。骑着那匹马的马头撞碎在悬崖上。我遇见了小俘虏。这是也那和五鸟那位朋友诶她取的名宇。后来她照顾着我。往一口生铁的大锅内扔进各种野菜。有时用草和花来喂养着我的胃。小俘虏,就在这漫长的草原漂泊的路上我为你写了多少歌啊。直到黎明来临。头顶的星星只剩下几颗在夭光里,像是被打尽果实的远远的树,还有最后几个。透明的,发光的。小俘虏。
哭泣。哭泣着为我保密.
血儿那些日子,属于她的头巾的她那微微有些卷曲和发黄的小辫子,那多么好!有多少好日子!那一小根一小根小辫是在春天和秋天的道路上一朝一夕长成的。那明亮的眼睛,只看守过青烟,云朵和我。小狗和鼓属于她的手。道路和雨雪属于她的脚。辫子属于她的头巾。井水和泉水属于她的嘴唇。嘴唇属于她的歌声。云朵和我属于她的眼睛,除了过眼烟云,还有谁能守在她心中。小小的血儿,披着那从南方雪山深处带来的唯一的头巾和鼓,一路把花戴在头上,从故乡(也可能不是故乡)一直向北方走未,向我走来,颈脖上铃儿叮当作响,那不是风儿吹响的。那不是风儿吹响的。我亲眼看见过,小马羊也看见过。如果你们在路上见到了小马羊,就说血儿和我在一起,说我们在等她,就缺她一个。如果你们在湖边淹过的浅草上见到了血儿,就说小马羊已经离开了我,已经住在我的附近,像过去一样,我又孤独一个。有谁,又有谁,在赂上会见到这个把头巾披得低低,遮住了眉毛的小姑娘,如果她没有了十七根小辫子,一定又剪短了头发,穿上了男装。这时,我一定是无可挽回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组织了一个秘密的兄弟会。我们在山洞里储存了不少诗篇和粮食。我们没有后代。我说过我会这样的。
我会这样的。坐在地牢里梦想着你,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