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压迫大草原的流浪艺人的鼓声!
从这边望去,对面的山上只剩下了些折断的石头柱子,像一些惨遭天空刑罚的断肢残体。石头已经停止生长,永远地就这样残缺下去了。雨终于停了。血儿所喜爱的烟,青色的炊烟,或者是白色的烟,从那些已经定居下来的,在大草原边缘进行收割的人们,那些原先是游荡牧人的后代们所生的烟,用火烧在干牛粪上,这些烟升起来了。这些烟毕竟生起来了。有一些牛群已从山谷涌上山脊。不用眼晴我也能感到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跨天空。不用说,血儿又让泪水挂在她的脸上了。又想起山坡上那些羊群,在哪儿躲避雨雪呢?晚上,我让老板烧了些热水,用干牛粪生火在屋子里。房子里黑乎乎的。没有点灯。只有火光,照亮了我的裸体。我,将衣服扔在地上,坐在大木桶里。我像是脱下了因为某位藏在山间魔法师的诅咒法术而变成的某种动物的躯壳。鳞甲变成了光滑的皮肤。蹄子变成了脚。爪子回到了手。我只感到一颗人类的心在人类的肉体中跳动,那么新鲜那么雅嫩。血儿在隔壁。作为隔墙的木板只有半人高,也在用水沐浴.过了一会儿,血儿穿了一身又宽又大的男装,头发上插了一把用兽骨制成的梳子,那梳子为什么用了那么久还是那么白,我不明白。她的头发还滴着水。
她默默走过未,从堆在地上的干牛粪堆中拿起两个圆圆的牛粪饼加入火中,又用铁勾子拨弄几下,火一下子旺起来。我坐在大桶中,尽量不弄出水响。我像是坐在海底,看着一个人类女儿的影子从海面上向我移来。血儿还是像天空上飘过来的云彩一样不说话。这是一朵远方的云,飘过了家乡火光的上方。我刚从海底归来,分不清家乡和远方。我没有回忆没有思想。过了一会儿,血儿又开始唱歌。那是歌唱泉水和一根用来担柴和盐和茶叶的扁担,和那被砍下的水边的桑树。我在这歌声里听到在故乡的水畔,一棵桑树和一排桑树像一位女儿苏醒了。她问,是谁把我叫醒了?血儿一定是在海中降生的,这我完全相信。血儿应该是在一只独木舟或一只木船船舱里降生的,或者是在海边柔和沙丘中降生人世的。一出母腹,就闻到了苦涩的大海的气味。海边的鸟仍然在空中飞行。但血儿降生了,像一位遥远的客人,云和闪电,钻进了海浪,这次从海浪中露出小脑袋。海浪把她推到人间。她降生时只听见海浪翻滚和鸥鸟长鸣。那里没有历史。没有渔村。一个男人和两姐妹。她是姐妹当中哪一个生下的呢?这故事又是谁讲给我听的呢?
血儿跳起种种名为“闪电”“雨”等等这些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高潮贯穿的舞蹈。不用任何乐器伴奏,只要是大风,大雨,大雪就能召唤这种舞蹈,配合这种舞蹈。五鸟的鼓能给“雨之舞”“闪电之舞”戴上一种类似高山的顶子上石头滚动的节奏。我用内心看到和听见的我完全无法复述。
这舞蹈是带来献给谁的呢?沙漠部落和草原上的强盗把她养到十年以前。难道真是那些强壮的凶狠的用力量和残忍生活的人,把这种近乎抢掠和流浪的节奏,给了她的童年?她跳起闪电和雨水之舞,但为什么又叫“闪电”?为什么她在分别时要跳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她也从未跳过的“海浪”之舞?这已是多久以前的事?在高大的废墟内部,有一间秘密的用舞蹈来祈祷的场所。必须由一对双胞胎姐妹俩来跳。一为光明之舞,一为黑暗之舞。孪生姐妹的整个舞蹈都是由这种秘密教义规定的。在这个秘密场所的周围,四面都是宽广的大厅,这就是神秘合唱队所在地。现在也己残破。但石头柱子即使折断了也仍然很神秘地立着。上面雕着陷入狂乱的声音之神,歌唱之神。这些人头或兽头一个接一个地铺在这断残的石头上。他们只是头颅铺在一起,都没有身子。而且这些人头或兽头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像一些虚假的门扇,外面雕满了门扇的形状,里面垒满了石头。其实是此路不通。神秘合唱队的外在眼睛总是视而不见,仅仅是一种符号,像一种生硬的形式。他们这些人兽的眼睛都是没有内容的。内容向上,向一种更秘密的场所汇集。从那里歌声传来。歌唱之神和声音之神秘密地俯向下方,向着胸部,喉部,嘴部,发出了类似雷霆,大风,雨雪的声音。其中还有雨雪谩天飘落,海浪推动陆地。
这些合唱队的后裔们肯定还遗留在这又破烂又肮脏的小镇上。他们在山上放牧或在山谷间收割庄稼时会发出一种神秘的和声。人们说,翻过山梁在草原上都能听到。他们家中陈旧的柜子里有一些古代的羊皮,上面抄满了神秘的文字和歌声。但是,这一切,和血儿又有什么关系!和血儿用舞蹈召唤和安慰的精灵和大风大雨又有什么关系!和血儿用她的歌声来复仇又有什么关系!血儿第一次爆发出了她自己的歌声。两山退向后方,已成为废墟的城市像一把大斧没了斧柄,锈迹斑斑,躺倒在大草原边缘这个山谷和半山上。山坡上又有闪电又有牛羊又有雨雪。我几乎已经感到了幸福的来临。我感到了幸福的来临。在这个小镇上我们几乎安顿下来。
马车辗过我的夜色和曙光。和血儿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幸福而短暂。那映过草原两旁早霞和晚霞的车辕,老马和小马。我们简陋的行李和几张兽皮,还有我继承我那死去多年的父亲,那游牧部落唯一首领,他留给我的一个十分美丽的灯台,上面镶满了宝石,像一棵乐园的树,甚至就像乐园自身。它映照过多少次血儿那美丽的脸。它比血儿自己更知道血儿的美丽。我在我的歌声中流逝的那些夜晚都同血儿一起流逝。血儿曾经骑过的那匹小马也许己葬骨在某个青翠的山谷中,那里也许有一个叫卓玛的小姑娘在放羊,挥动着她黝黑的胳膊和小小的羊鞭,不去抽羊,而抽打着小路两旁的青草和野花。她也许会在雨雪中唱歌,在大风中跳舞,而当闪电来临时,会躲到草棚里一声不响。她是多么不像我的血儿,虽然她的面容,她的姿态,舞蹈和隐约从远方传来的歌声,和血儿的依稀相似。但她太不是血儿了。这个燃烧着我心窝的血儿。还在雪山的部落间流浪,跳舞,歌唱吗?流浪的马车又上路了。我们又看见了两边飘忽的云影。我的心脏收缩。我的耳朵轰呜。这个世界又开始漂泊。天地又被绑在马车的轮轴上。夜,像黑色的鸟,黑色深渊,填满了我的头颅。
夜已来临。
泉水周围的山坡隐藏了他和她的飞鸟。
夜来临。
天空收起了自己的舞蹈。
飞马也飞回了天堂的马厩。
我们的车轴和轮辐在夜色中显得十分孤单。
我们的马在夜色中更像它自己的影子。
夜,迅速来临。
在冬日的浪游的山上,思想,和一场大雪竟然会如此相似。在那个末日之前,在那次灾难之前,当我对你讲起大草原的时候。大草原和北方的海,冰河组成兄弟姐妹。大草原深不见底。大草原漫无边际。以前,在山上,在那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在札多逃出了山口以后,我和你,我的血儿,我,觉得我已经得了雪盲症。我的眼瞎了。黑暗把光明和火焰囚禁在这两块岩石似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眼晴。
大雪封山。
我们又一次在那里遇见了那位猎人。
西北风刺入骨髓。
我们又一次在大本营遇见了:“德尔干达西风旺”这位猎人。
和他的猎狗“堆火上天”。
大雪封山。
大本营成了冰雪世界。
早上起来,狼的足迹一直通往更深的山里。
后来连野兽的足迹也没有了。
血儿在这石头房子里像个精灵含着指头。身披着卖艺的衣服。还在裸露的脖子上挂着少年女巫时留下的几种骨制品。这个少女精灵衣服肮脏不堪。我们简直像是生括在一个地窖里。我常常怀疑自己已经盲目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竟然视而不见一切。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在一个百年未遇的暴风雪中,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是很容易盲目的。雪盲。我会像一个卖唱的老瞎子拉着琴唱着歌翻着白眼。世界对于我来说时时在悬崖上,在悬崖上更高的悬崖和下面更深的谷底。有时,世界是一个没有深度的二维世界。甚至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条直线。只有在最后,只剩下一个点,倾听的点,在深渊和悬崖上空飘荡。
如今我终于来到这里。
雪盲像一道光明照亮了高山的顶部。
如今我终于来到这里,伴着血儿,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如今,在这地窖一样的石头建筑内部,我们点着兽油,讲着死亡与恐怖的故事,为血儿编成一段舞蹈。取名为“石头内部的夜”或“石头内部的舞神”。石门,固定,坚强,像我们的骨骼和中心。但舞蹈是不能表达这巨大的石门,用流浪也不能表达这石门的坚定,永恒,它那超出人性的废墟般的品质。
血儿,你后来为我唱歌,你从此弃绝了舞蹈。全都怪我这双瞎眼睛。我们走过山口了吗?我们走到春天的村头了吗?有人递给人们粮食和奶茶吗?灾难之后,这世界还有别的什么吗?血儿,告诉我,告诉我已经忘了的一切。我再也想不起来的一切化成歌声。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正在他的诗歌中用仇恨歌唱着你与我。血儿,在那个冬天,破冰船开来了。好几把冰斧在前面挥舞。那些人穿着野兽的皮在前面破冰开河。或许你已经早就觉得一个完全新鲜的陌生的类似女人的东西在你身上在你的内部长成了。一个稻草人在田野上跳舞,戴着农夫戴了好几代的破草帽。稻草在身上已由黑变黄。
在我的面前冰河蔓延着,像一个古老的誓言守着她自己的秘密。你的故乡在喜马拉雅的南面,在那个半岛上,靠近蓝色的海洋,印度洋上的风迎面吹来。血儿,在这个告别的时刻,我愿它给你再讲两个故事。我要给你讲一个在地窖中披斗篷的逃亡者的故事。我要给你讲一个草原母亲的故事。你初次感受到自己在内部成长为一个女人。血儿,是分手的时候了,我从那温暖的无风带漂流的没有淡水的船上,我从僧侣,武士和火刑堆上,我从印度,从那面临印度洋的盛着麦子和棉花,思想深刻而混乱复杂的热带花园和隐修树林,我从喜马拉雅山的南方把你带过了喜马拉雅。我在你身上倾注了我所爱的一切,倾注了我所有的爱情与灵感,我把你当成南方和南方大海的一声召唤,我把你当成理想的女伴。小小的女孩,如今你已长成人,要离我而去了,去吧,我的印度洋的少女,雪山的女儿,你几番在我梦中出现,变成了不同的模样。在我的这个故事,这本寂寞而痛苦的书中,你是唯一值得活下去的。你乘着这第一阵大雪,或第一阵春风,或第一片落叶,去吧,从我的呓语和文字中走出,在印度洋的和风下,长成一个真正女儿的身体。你具有一种异国他乡的容貌。你的美丽不是那种家乡的美丽而是那种远方的美丽,带着某种秘密,又隐藏了某种秘密。我流浪和歌唱中的女孩如今己经长成了一个女郎。她带着我的愿望,我赠予的名字和我的思想,带着对北方的荒凉的回忆,回到了印度洋的大船上。
我第一次见到血儿也是在一座山上。血儿当时正要被人们当成小女巫来处死。我与也那,五鸟,还有札多是在前一天寒夜来到那座山间小镇的。正是听说那里要处死一个小女巫,我们便匆匆赶往那里,多少也带着些看热闹的心理。我们赶着我们的马车就出发了。是在深夜到的。这一点我在今天还历历在目。这个披着头发的小巫女第一眼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就像闪电那样明亮,那样美丽。这种美丽带着一种突然的命定的色彩。人们的心理对这美丽没有得到任何事前的提示,没有任何开始的期待,正因为如此,人们对闪电和血儿的美丽感到致命和绝望。就连饱经患难,心理上面临死亡的我也免不了有一种巨大的震撼和波澜。一群僧侣蒙着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如果距离不近,你会无法分辨那些眼睛是年老还是年轻。还有几个武士打扮的人,骑在马上,身披铠甲,头戴金属的头盔。我当时就知道。血儿必定是属于我的。她不会属于死神。她不会死亡。就像我必定活不多久一样。血儿非常平静地骑在马上,手被反绑在身后,眼睛明亮而闪烁着光辉。我一阵热血上涌。那些披着黑袍的僧侣像一群山梁上的老鸟簇拥着她。她全身雪白,头发披散着,但被两个僧侣剪短了,像一个英俊的男孩。那是两棵非常高大的树。在草原地带非常罕见。这两棵高大的枫树给游戏的儿童提供枫球。还有枫叶,红色的。映在雪地里。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风从大草原或者大草原的北方吹来。我们披着大斗篷。像四个来自神秘王国的使者。我们的名字,我,也那,五鸟和札多。我们站在路口。看着冬天明亮的月光照亮雪地。一群僧侣簇拥着美丽的小女巫,无比沉默地,走向她的死亡。她被剪短的头发也感到北风吹拂。她轻轻的,优自语般地说:“我想喝一口水。”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人端着一只盛有热水的木碗递上来,还冒着热气,但她拒绝了。她这样说:“给我泉水。”再也没有人理她。僧侣和死神仍簇拥她前进。我跨上马,飞奔向远处的树林,马飞快的踢着冰雪,我到了,在这儿,我昨夜就已知道,有一道不冻的泉水。我灌满了一羊皮袋子,又飞身上马,飞奔回来。已经有奇怪的音乐响了,死亡临近了。我看见她跌下马来,用嘴唇吮着用嘴唇吃着地上的雪,我一把冲上前去,把羊皮口袋递给她。僧侣们满怀敌意的看着我这个陌生人。她抬起头来,用鼻子闻着那羊皮口袋中的水,轻声说:“对,这正是那不冻泉的泉水。”泪水滴落在羊皮口袋上,一滴一滴,打湿了本来就被冰雪、泉水和汗水浸湿的羊皮袋子。你对一个没落的世界还有什么要求呢?除了救出其中应该救出的部分。我感到在我灵魂的黑夜里出现了一线曙光。这就是我和血儿的第一次见面,后来血儿就跟着我们走了。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血儿后来就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可能是海边两姐妹所生,又在强盗窝中度过了艰难的童年时代;十年以后又在女巫家中和老巫女及其他几个同样被老巫女收养的几个巫女姐妹一块练习那种舞踏,咒语和唱歌。然后又跟着我们几个流浪艺人踏上了没有故乡没有归宿的流浪漂泊的生涯。她在痛苦,闪电和流浪中学习到的东西是那些在幸福家庭和故乡长大的女孩子们无法体会到的。她如此类丽,就像树林把自己举到山冈和自己的头顶上,把自己从树根和岩石举到树梢和云。一切少女都会被生活和生活中的民族举上自己的头顶,成为自己的生活和民族的象征。世界历史的最后结局是一位少女。海伦和玛利亚。这就是人类生活的象征,血儿,她就像闪电那样把自己照亮,转瞬即逝,又像烟一佯变幻、弥漫。那白色的从山梁上升起的烟和歌声,那遥远的路程,一样属于流浪的人群和流落道路两旁暂时安顿和居住的部落和村镇。我必须说,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候,父亲这个老部落首领还在人世,有一段时间,我天天看着那些抄着各种字母的羊皮子,那个石垒的冬天才居住的屋子里就是这股子羊皮子味。我连续看了两三年,十六岁的有一天,大概是黄昏,也许是夜晚,我突然发现了一种关于“超越”的真理。那一天我获得了极大的喜悦。以后,在我人生的旅程中,有那么几次类似这次的狂喜袭击了我。我那时竟会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口中念念有词,逢人便要述说我的思想。那思想就像道路两旁红色的鲜血般的花朵。烈火就要冲出地面。我是多么珍惜那些羊皮子和字母给我带来的狂喜和高烧。如今,在部落高大教堂的后面,在高大教堂的石头废墟和书卷废墟的后面,在那些高山的山巅,在暮色中,在埋葬尸骨的山上,山顶之上,在用“光明之火”的名义垒起来的露天尸骨的上下四方左右的石头围子上,仍然保持着那些狂喜。我们把马车停了下来,观看这些栖息或飞起的雪白的鸟,这些高飞的精神,它们竟然也有自己的繁殖习惯和繁殖地,多愿这些飞起来的飞走了就一去不再回头。它们的确不是这样的。它们以这绿宝石颜色的湖水中游动的另外的肉体为食物,一个猛子扎到水里,用喙叼起它们。在这里,很快,连这马车也成了飞鸟暂时的栖息之地。血儿张开双臂,两只小胳膊微微向上升起。然后模仿飞鸟的姿势旋转起来。她怎能从地上飞起?血儿在地上跳跃,扑打着双臂,终于惊散了四周雪白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