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辩 解
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为了诗歌本身——和现代世界艺术对精神的垄断和优势——我得舍弃我大部分的精神材料,直到它们成为诗歌。
在一首诗(《土地》)里,我要说的是,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漂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来代替和指称,可见我们已丧失了多少东西。
在这一首诗里,与危机的意识并存,我写下了四季循环。对于我来说,四季循环不仅是一种外界景色,土地景色和故乡景色。更主要的是一种内心冲突、对话与和解。在我看来,四季就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和血液循环、生殖化为灰烬和再生的节奏。我用了许多自然界的生命来描绘(模仿和象征)他们的冲突,对话与和解。这些生命之兽构成四季循环,土火争斗的血液字母和词汇——一句话,语言是诗中的元素。它们带着各自粗糙的感情生命和表情出现在这首诗中。豹子的粗糙的感情生命是一种原生的欲望和蜕化的欲望杂陈。狮子是诗。骆驼是穿越内心地狱和沙漠的负重的天才现象。公牛是虚假和饥饿的外壳。马是人类、女人和大地的基本表情。玫瑰与羔羊是赤子、赤子之心和天堂的选民——是救赎和感情的导师。鹰是一种原始生动的诗——诗人与鹰合一时代的诗。王就是王。石就是石。酒就是酒。家园依然是家园。这些全是原始粗糙的感性生命和表情。
还有一层是古典理性主义给我的诗歌带来的语言。他们代表了作为形式文明和思辨对生命的指称,围绕着“道”出现了飞速旋转的先知、实体的车子、法官和他的车子、囚禁、乘客与盲目的宿命的诗人。古典理性主义携带一把盲目的斧子,在失明状态下斫砍生命之树。天堂和地狱会越来越远。我们被排斥在天堂和地狱之外。我们作为形式的文明是建立在这些砍伐生命者的语言之上的——从老子、孔子和苏格拉底开始。从那时开始,原始的海退去大地裸露——我们从生命之海的底部一跃,占据大地:这生命深渊之上脆弱的外壳和桥;我们睁开眼睛——其实是险入失明状态。原生的生命涌动蜕化为文明形式和文明类型。我们开始抱住外壳。拼命的镌刻诗歌——而内心明亮外壳盲目的荷马只好抱琴远去。荷马——你何日能归?!
二、
上帝的七日
在上帝的七日里一定有原始力量的焦虑、和解、对话,他对我的命令、指责和期望。
伟大的立法者……
“我从原始的王中涌现 涌现。”
在上帝的七日里一定有幻想、伟大诗歌、流放与囚禁。
让我们先来看看上帝的第六日。
创造亚当实际上是亚当从大地和上帝手中挣脱出来。主体从实体中挣脱出来。男人从女人中挣脱出来。父从母、生从死挣脱出来,使亚当沉睡于实体和万物中的绳索有两条:大地束缚力(死亡意识)与上帝束缚力(奴隶的因素)。好像一个王子,母与父(王与后)是一个先他存在的势力。让我们从米开朗琪罗来看看上帝或王子的束缚力(也就是父亲势力)。
米开朗琪罗塑造了一系列奴隶——从天顶画到塑像,伴随主体(亚当、摩西、统治者)的总是奴隶——除裸体外身无一物的人——这裸体用以象征艺术家和人类自身。主体与奴隶实际上是合二为一的:这就是创造亚当的进程(所以巨匠=上帝+奴隶)。
另外,母亲势力:实际上也就是亚当和夏娃的关系。指的是亚当从夏娃中挣脱出来(母亲就是夏娃),从母体的挣脱(这“母亲”就是《浮士德》中使人恐怖的万物之母),从大地和“无”中的挣脱。意识从生命的本原的幽暗中苏醒——从虚无的生命气息中苏醒(古典理性主义哲学苏格拉底和老子探讨的起点——当然他们还是以直观的逻辑为起点),这也是上升时期的精神,在但丁、米开朗琪罗中明确显示。
而相反,创造夏娃是从亚当的挣脱,这是变乱世纪和世纪末的精神:以母为本,彻底意味着人追求母体、追求爱与死的宗教气质。母性原则体现在本世纪造型艺术上十分充分。追求精神、生命与抽象永恒,把形式、装饰和心情作为目标。不是塑造,无视主体形象的完满,而追求沉睡的生命自由。追求瓦解与元素的冥冥心情。这也是敦煌石窟壁画的精神——对于伟大的精神与死的心情的渴望。
本世纪艺术带有母体的一切特点:缺乏完整性、缺乏纪念碑的力量,但并不缺乏复杂和深刻,并不缺乏可能性,并不缺乏死亡和深渊。从卢梭和歌德开始了这场“伟大的自由的片段”——伟大的母体深渊的苏醒(很奇怪,歌德本人却是一个例外:后面会简单谈到):夏娃苏醒在亚当肋骨的自白。
从希腊文化和艺术复兴那些巨匠的理想和力量中成长起来的却是心情、情感、瓦解、碎片和一次性行动意志的根本缺乏。
浪漫主义王子型诗人们是夏娃涌出亚当,跃出亚当的瞬间(人或是亚当的再次沉睡和疼痛?)卢梭是夏娃最早的咿呀之声……她的自恋与诉说……自然的母体在周围轰响,伸展的立方主义,抽象表现,超现实主义……本世纪这些现代倾向的抽象、矫饰或者元素的造型艺术更是初生女儿和人母夏娃眼神中初次映象:精神本原和心情零乱现象零乱元素的合冶。
……而巨匠和行动创造性的、人格性的、奴隶和上帝的复合体亚当开始沉睡。
父亲迷恋于创造和纪念碑、行动雕刻和教堂神殿造型的壮丽人格。王子是旷野无边的孩子。母亲和母体迷恋于战争舞蹈、性爱舞蹈与抽象舞蹈的深渊和心情,环绕人母和深渊之母(在泰西文明是圣母)。先是浪漫主义王子(详见“太阳神之子”),后来又出现了一系列环绕母亲的圣徒: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凡·高、梭罗、尼采等,近乎一个歌唱母亲和深渊的合唱队,神秘合唱队。
现代主义精神(世纪精神)的合唱队中圣徒有两类:一类用抽象理智、用理智对自我的流放,来造建理智的沙漠之城,这些深渊或小国寡民之极的土地测量员(卡夫卡、梭罗、乔伊斯);这些抽象和脆弱的语言或视觉的桥的建筑师(维特根施坦、塞尚);这些近视的数据科学家或临床大夫(达尔文、卡尔、弗洛伊德),他们合在一起,对“抽象之道”和“深层阴影”的向往,对大同和深渊的摸索,象征“主体与壮丽人格建筑”的完全贫乏,应该承认,我们是一个贫乏的时代——主体贫乏的时代。他们逆天而行,是一群奇特的众神,他们活在我们近旁,困惑着我们。
另一类深渊圣徒和一些早夭的浪漫主义王子一起,他们符合“大地的支配”这些人像是我们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
“我来说说我的血”。
人 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围。
凡·高、陀斯妥耶夫斯基、雪莱、韩波、爱伦·坡、荷尔德林、叶塞宁、克兰和马洛(甚至在另一种意义上还有阴郁的叔伯兄弟卡夫卡、理想的悲剧诗人席勒、疯狂的预言家尼采)都活在这种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方,他们的诗歌即是和这个原始力量的战斗、和解、不间断的对话与同一。他们的对话、指责和辩白。这种对话主要是一种抒发、抒发的舞,我们大多数的人类民众们都活在原始力量的表层和周围。
在亚当型巨匠那里(米开朗基罗、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原始力量成为主体力量,他们与原始力量之间的关系是正常的、造型的和史诗的,他们可以利用由自身潜伏的巨大的原发性的原始力量(悲剧性的生涯和生存、天才和魔鬼、地狱深渊、疯狂的创造与毁灭、欲望与死亡、血、性与宿命,整个代表性民族的潜伏性)来为主体(雕塑和建筑)服务。歌德是一个代表,他在这种原始力量的洪水猛兽面前感到无限的恐惧(如他听贝多芬的某些音乐感到释放了身上的妖魔),歌德通过秩序和拘束使这些凶猛的元素、地狱深渊和魔法的大地分担在多重自我形象中(他分别隐身于浮士德、梅非斯特——恶魔、瓦格纳——机械理性,荷蒙库阿斯——人造人、海伦、欧福里翁、福尔库阿斯、守塔人林叩斯和女巫的厨房中),这些人对于歌德来说都是他原始力量的分担者,同时又借他们完成了悲剧主体的造型。歌德通过秩序和训练,米开朗琪罗通过巨匠的手艺,莎士比亚通过力量和天然接受力以及表演天才,但丁通过中世纪神学大全的全部体系和罗马复兴的一缕晨曦(所有人都利用了文明中基本的粗暴感性、粗鄙和忧患——这些伟大的诗歌力量和材料),这“父亲势力”可与“母亲势力”(原始力量)平衡。产生了人格,产生了一次性行动的诗歌,产生了秩序的教堂、文明类型的万神殿和代表性诗歌——造型性的史诗、悲剧和建筑“这就是父亲主体”。
但凡·高他们活在原始力量中心或附近,他们无法像那些伟大的诗人有幸也有力量活在文明和诗歌类型的边缘,他们诗歌中的天堂或地狱的力量无限伸展,因而不能容纳他们自身。也不会产生伟大的诗歌和诗歌人格——任何诗歌体系或类型。他们只能不懈而近乎单调地抒发。他们无力成为父亲,无力把女儿、母亲变成妻子——无力战胜这种母亲,只留下父本与母本的战争、和解、短暂的和平与对话的诗歌。诗歌终于被原始力量压跨,并席卷而去。
当然,后面我们将要谈到的人类集体创造的更高一层超越父与母的人类形象记录。他们代表一种人类庄严存在,是人类形象与天地并生。
关于地狱……我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向你们一一叙述……底层的神的灵感和灵魂的深层涌泉,代表着被覆盖的秘密的泉源。
在上帝的第七日中,我看出第六日已是如此复杂与循环,所以历史始终在这两种互为材料(原始的养料)的主体中滑动:守教与行动;母本与父本;大地与教堂。在这种滑动中我们可以找到多种艺术的根源,如现代艺术根源中对元素的追挖和“变形”倾向即是父本瓦解的必然结果。
创造亚当是人本的——具体的,造型的,是一种劳作,是一次性诗歌行动。创造夏娃是神本的、母本的、抽象的、元素的和多种可能性同时存在的——这是一种疯狂与疲倦至极的泥土呻吟和抒情。是文明末端必然的流放和耻辱,是一种受难。集体受难导致宗教。神。从亚当到夏娃也就是从众神向一神的进程。
而从母走向父:亚当的创造,不仅回荡滚动着大地的花香,欲情和感性,作为挣脱母体(实体和材料)的一种劳作,极富有战斗、挣扎和艰苦色彩——雕像的未完成倾向。希腊悲剧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是两个典型的创造亚当的过程。带有鲜明的三点精神:主体明朗、奴隶色彩(命运)和挣扎的悲剧性姿态。而且在希腊悲剧和意大利文艺复兴各有巨匠辈出。
从夏娃到亚当的转变和挣扎——在我们祖国的当代尤其应值得重视——是从心情和感性到意志,从抒发情感到力量的显示,无尽混沌中人类和神浑厚质朴、气魄巨大的姿势、飞腾和舞蹈。亚当:之一,荷马的行动力和质朴未凿、他的黎明;之二,但丁的深刻与光辉;之三,莎士比亚的丰厚的人性和力量;之四,歌德,他的从不间断的人生学习和努力造型;之五,米开朗琪罗的上帝般的创造力和巨人——奴隶的体力;之六,埃斯库罗斯的人类对命运的巨大挣扎和努力——当然,这仅仅是一些典型。
三、
王子·太阳神之子
我要写下这样一篇序言,或者说是寓言。我更珍惜的是那些没有成为王的王子。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命运是有的。它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自从人类摆脱了集体回忆的创作(如印度史诗、旧约、荷马史诗)之后,就一直由自由的个体为诗的王位而进行血的角逐。可惜的是,这场场角逐并不仅仅以才华为尺度。命运它加手其中。正如悲剧言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才华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我所敬佩的王子行列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雪莱、叶塞宁、荷尔德林、坡、马洛、韩波、克兰、狄兰……席勒甚至普希金。马洛、韩波从才华上,雪莱从纯洁的气质上堪称他们的代表。他们的疯狂才华、力气、纯洁气质和悲剧性的命运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不同的面目而已。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我想了好久,这个诗歌王子的存在,是继人类集体宗教创作时代之后,更为辉煌的天才存在,我坚信,这就是人类的命运,是个体生命和才华的命运,它不同于人类早期的第一种命运,集体祭司的命运。
从祭司到王子,是人的意识的一次苏醒,也是命运的一次胜利,在这里,人类个体的脆弱性暴露无疑。他们来临,诞生,经历悲剧性生命充盈才华焕发的一生,就匆匆退场,都没有等到谢幕,我常常为此产生痛不欲生的感觉。但片刻悲痛过去,即显世界本来辉煌的面目,这个诗歌王子,命定般地站立于我面前,安详微笑,饱含了天才辛酸。人类啊,此刻我是多么爱你。
当然,还有一些终于为王的少数。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就是。命运为他们安排了流放,勤奋或别的命运,他们是幸运的。我敬佩他们。他们是伟大的峰顶,是我们这些诗歌王子角逐的王座。对,是王座,可望而不可及。在雪莱这些诗歌王子的诗篇中,我们都会感到亲近。因为他们悲壮而抒情,带着人性中纯洁而又才华的微笑,这微笑的火焰,已经被命运之手熄灭,有时,我甚至在一刹那间,觉得雪莱和叶塞宁的某些诗是我写的。我与这些抒情主体的王子们已经融为一体,而在我读《神曲》时,中间矗立着伟大的但丁,用的是但丁的眼。他一直在我和他的作品之间。他的目光注视着你。他领着你在他王座周围盘桓。但丁啊,总有一天,我要像你抛开维吉尔那样抛开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诗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诗歌的天堂,但现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师。
这一次全然涉于西方的诗歌王国。因为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我坚信这一点,所以我要写他们。泰西的王或王子,在《太阳》第一篇中我用祭司的集体黑暗中创作来爆炸太阳。这一篇我用泰西王子的才华和生命来进行爆炸太阳。我不敢说我已成功。我只想呈现生命。我珍惜王子一样青春的悲剧和生命。我通过太阳王子来进入生命。因为天才是生命的最辉煌的现象之一。我写下了这些冗长琐屑的诗行(参见《土地》),愿你们能理解我,朋友们。
1987.5.30
8点半多
四、 伟大的诗歌
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里涉及到原始力量的材料(母力、天才)与诗歌本身的关系,涉及到创造力化为诗歌的问题。但丁将中世纪经院体系和民间信仰、传说和文献、祖国与个人的忧患以及新时代的曙光——将这些原始材料化为诗歌;歌德将个人自传类型上升到一种文明类型,与神话宏观背景的原始材料化为诗歌,都在于有一种伟大的创造性人格和伟大的一次性诗歌行动。
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我,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因此必须清算、扫清一下。对从浪漫主义以来丧失诗歌意志力与诗歌一次性行动的清算,尤其要对现代主义酷爱“元素与变形”这些一大堆原始材料的清算。
我们首先必须认清在人类诗歌史上创造伟大诗歌的两次失败。
第一次失败是一些民族诗人的失败。他们没有将自己和民族的材料和诗歌上升到整个人类的形象。虽然他们的天才是有力的,也是均衡的(材料和诗歌均衡),他们在民族语言范围内创造出了优秀诗篇。但都没有完成全人类的伟大诗篇。他们的成功是个别的和较小的。他们的代表人物有普希金、雨果、惠特曼、叶芝、维加,还有易卜生等。我们试着比较一下歌德与普希金、雨果。他们可以说处在同一时代。歌德的《浮士德》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创造性人格的一次性诗歌行动——《浮士德》的第一部与第二部终于结合起来,浪漫世界的抒情主体与古典世界的宏观背景终于结合在一个形象中。原始形象的阴影(即青春的阴暗和抒情诗人的被动性阴影感知)终于转变并壮大成为创造行动。伟大的材料成为诗歌,而且完整。而在普希金和雨果那里则表现为一种分离:诗歌与散文材料的分离;主体世界和宏观背景(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分离;抒情与创造的分离。这些分离实际上都是一个分离。表现在作品上,普希金的《奥涅金》与《上尉的女儿》,体现了分离和一次性诗歌行动的失败;雨果则是《历代传说》与《悲惨世界》,体现了同样的分离和失败。这是第一次失败,一些非常伟大的民族诗人创造人类伟大的诗歌的失败
第二次失败离我们的距离更近,我们可以把它分为两种倾向的失败:碎片与盲目。
碎片:如本世纪英语诗中庞德和艾略特就没能将原始材料(片断)化为伟大的诗歌:只有材料、信仰与生涯、智性和悟性创造的碎片。本世纪的多数艺术家(创造性的艺术家)都属于这种元素性的诗人(碎片和材料的诗人:如卡夫卡的寓言性元素和启示录幻景的未完成性;乔伊斯的极端语言实验倾向与内容文体的卑微;美国文人庞德与艾略特的断片;音乐家瓦格拉的神话翻版),还有一大批“元素与变形”一格的造型艺术家(塞尚、毕加索、康定斯基、克利、马蒂斯、蒙德里安、波洛克与摩尔)。还有哲学诗人和哲学戏剧家加谬和萨特。这些人与现代主义精神的第一圣徒(奇特的众神)是同等和十分接近的。
第二种失败里还有一种是通过散文表达那些发自变乱时期本能与血的呼声的人。从材料和深度来说,他们更接近史诗这一伟大的诗歌本身,可惜他们自身根本就不是诗歌。我们可以将这些史诗性散文称之为盲目的诗或独眼巨人——这盲目的诗体现了某些文明的深刻变乱,尤其是早些时候的俄罗斯和今日的拉美。斯拉夫的俄罗斯、变乱中的农民创造出了这样一批独眼巨人:《卡拉玛佐夫兄弟》(陀斯妥耶夫斯基)、《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与《静静的顿河》(肖洛霍夫)等。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把这些伟大的原始材料化成伟大诗歌。他们凭着盲目的史诗和悲剧的本能,暗中摸索与血的呼声进行巨型散文的创造。另外就是今日的拉美文坛。他们也是处在某种边缘和动乱混血的交结点上,再加上优秀的西班牙语言之血《唐吉诃德》。但是他们的成就似乎是复杂多于深厚,(或因为疯狂的西班牙语言,他们喜剧色彩较重,缺乏隆重严肃的史诗和悲剧),而且确实有待深化。另外还有一些别的民族的诗人,如美国的麦尔维尔(《白鲸》)和福克纳,英语的悲剧诗人哈代(但染上了那个时代的感伤)和康德拉(不知为什么他的成就没有更大)。这都源于文明之下生命深处血的兆始和变乱。本质上,他们是盲目的大地诗人,接近于那些活在原始力量中心的第二类众神。
在伟大的诗歌方面,只有但丁和歌德是成功的,还有莎士比亚。这就是作为当代中国诗歌目标的成功的伟大诗歌。
当然,还有更高一级的创造性诗歌——这是一种诗歌总集性质的东西——与其称之为伟大的诗歌,不如称之为伟大的人类精神——这是人类形象中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他们作为一些精神的内容(而不是材料)甚至高出于他们的艺术成就之上,这是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我们可以大概列举一下:(1)前2800——2300金字塔(埃及);(2)纪元四世纪——十四世纪,敦煌佛教艺术(中国);(3)
前17——前1世纪(《圣经·旧约》);(4) 更古老的无法考索不断恢宏的两大印度史诗和奥义书;(5) 前11世纪——前6世纪的荷马两大史诗(希腊)还有《古兰经》和一些波斯的长诗汇集。
这是人类之心和人类之手的最高成就,是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他们超于母本和父本之上,甚至超出审美与创造之上。是伟大诗歌的宇宙性背景。
与此同时,我还在想我的诗学中表达一种隐约的欣喜和预感:当代诗学中的元素倾向与艺术家集团行动集体创造的倾向和人类早期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相吻合——人类经历了个人巨匠的创造之手以后,是否又会在二十世纪以后重回集体创造?!
1987年6月——8月
五、 朝 霞
(今夜,我仿佛感到天堂也是黑暗而空虚)
所有的人和所有书都指引我以幻象,没有人没有书给我以真理和真实。模仿的诗歌、象征的诗歌。《处罚东方、处罚诗歌问题言论集》——这是我一本诗集的名字。
印度幻象和犹太幻想,以此为始原,根底和材料,为富有,长出有关“彻底”的直观:宗教、艺术——以及他们的建筑和经典。
幻象——他,并不提高生活中的真理和真实(甚至也不启示),而只是提高生存的深度与生存的深刻,生存深渊的可能。
从深渊里浮起一根黄昏的柱子,虚无之柱。根底之主子“虚无”闪烁生存之岸,包括涌流灌溉的欲望果园,填充以果实以马和花。这就是可能与幻象的诗。
《在我的黄昏之国里果实与马基本平静下来了虽然仍有风暴滚动但这些都不会奉献真理和真实的光辉》,要不然干脆就从光辉退回一种经验,但在这里仍无真实可言。
我要说,伟大而彻底的直观,关于“彻底”(或从无生有)的直观(宗教和艺术)也并不启示真理与真实。这种“彻底”的诗歌是叙说他自己行进在道上的唯一之神——却不是我们的真理和真实。
提高人类生存的真理性和真实性——在人类生活中从来就没有提出过,也从来就不是可能的。人类生存和人类生活中的几项基本目标相距遥远,不能相互言说和交谈,更谈不上互相战斗和包含。甚至,应该说,恐怖也没有直接而真实地到达人生。仍然只是幻想之一种:诗歌之一种。
人生的真理和真实性何在无人言说无人敢问。一切归于无言和缄默。
当然,幻象的根基或底气是将人类生存与自然循环的元素轮回联结起来加以创造幻想。如基督复活与四季景色。可能爱琴海西风诸岛——希腊世界——或者说,盲人荷马,他仅仅停留在经验世界仅仅停留在经验的生存上,没有到达幻象的生存(这应归功于地中海水的清澈和岛屿岩石的坚硬),更没有到达真理与真实。那么,歌德,他的古典理想,也就是追求这种经验的生存(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最为美好的经验生存。诗歌生存之“极”为自然或母亲,或黑夜。所以《浮士德》第一卷写了三场“夜”。浮士德哥哥之死、恶魔携带你的飞翔。在《浮士德》第二卷写了空虚中的母亲之国:
我真不愿泄露崇高的秘密——
女神庄严地君临寂静之间,
周围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
谈论她们,也会惹起麻烦,
她们叫母亲!
……
无路!无人去过
无法可去;这条路无人求过,
无法可求。你准备去走一遭?
无锁可开,也无门闩可移开,
你将被一片寂寥四面包围。
你可了解什么是荒芜和空虚?
……
而永远空虚的远处却渺渺茫茫
你听不到自己的足音,
你要坐下,却并无实物可寻。
……
凭你们的名义,母亲们,你们君临
无涯之境,永远寂寥凄清,
而又合群。活动的生命的形象,
但并无生命,在你们四周彷徨。
在光与假象中存在过的一切,
在那里蠢动,他们想永远不灭。
万能的女神,你们将他们派遣,
派往白昼和黑夜的苍穹下面。*
而这仍旧是“真正的空虚”的边缘。因为还有母亲们。实际上,这“母亲”也是幻象,也是应诗人的召唤而来,就像但丁在流放中召唤一些曾经活过而今日死去的伟大幽灵。把这些“母亲和幽灵”扫去,把这些诗歌幻象扫去,我们便来到了真正的空虚。
再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就贯穿着基督教的幻象,他是幻象诗人——幻象,正是歌德早就言中,“不是罪犯,就是善人,不是凶手就是白痴”,而尼采可能是沙漠和先知的幻象家——其实他们在伟大的幻象沙漠的边缘,基督世界的边缘。他赞同旧约中上帝的复仇。他仅仅更改了上帝名姓。并没有杀死上帝。而只杀死了一些懦弱的人类。他以攻为守、以刃为床,夺取幻象诗歌的地方。
幻象是人生为我们的死亡惨灭的秋天保留的最后一个果实,除了失败,谁也不能触动它。人类经验与人类幻象的斗争,就是土地与沙漠与死亡逼近的斗争。幻象则真实地意味着虚无、自由与失败(——就像诗人的事业和王者的事业:诗歌):但决不是死亡。死亡仍然是一种人类经验。死亡仍然是一种经验。我一直想写这么一首大型叙事诗:两大民族的代表诗人(也是王)代表各自民族以生命为代价进行诗歌竞赛,得胜的民族在歌上失败了,他的王(诗人)在竞赛中头颅落地。失败的民族的王(诗人)胜利了——整个民族惨灭了、灭绝了,只剩他一人,或者说仅仅剩下他的诗。这就是幻象,这仍然只是幻象。
这就是像一根火柱立于黄昏之国,立于死亡灭绝的秋天,那火柱除了滚滚火光和火光的景象之外空无所有——这就是落日的景色,这就是众神的黄昏。这就是幻象。
但是我……我为什么看见了朝霞
为什么看见了真实的朝霞?!
幻象它燃烧,落日它燃烧,燃烧吞噬的是它自身,就像沙漠只是包围沙漠自身——沙漠从未涉及到欲望的田园,欲望之国:土地。
如果幻象等于死亡,每一次落日等于死亡(换句话说,沙漠等于死亡)。——那么一切人类生存的历史和生活的地平线将会自然中止、永远中止。这就是诗人们保存到最后的权利的最后的盾牌、阵地和举手投降的姿式(犹如耶稣)这就是为诗一辩的理由和道理。幻象的沙漠上诗人犹如短暂的雨季的景色语言,急促,绝望而其实空虚。拼命反击却不堪一击,不断胜利却在最后失败,倒在地上五窍流着血污而被收入黄昏之国,收入死亡的灭绝的秋天。沙漠缄默的王担着他的棺木行于道上。
沙漠缄默的王担着他的棺木行于道上,看见了美丽无比的朝霞。
应该说,生存犹如黄昏犹如沙漠的雨季一样短促、冲动而感性,滋养了幻象的诗歌,如果从伟大的幻象或伟大的集体回忆回到个体——就会退回到经验的诗歌:文艺复兴造型艺术和歌德一生。希腊在这颗星球上永远如岛屿一样在茫茫海水中代表个体与经验的诗歌。他与幻象世界(印度、犹太)的区别——犹如火焰与黄昏落日之火(光)的区别,如营寨之火与落日辉煌的区别。希腊代表了个体与经验的最高范例与最初结合。总有人从黄昏趋向于火焰,或曰:落日脚下到火焰顶端是他们的道路和旅程,是文艺复兴和歌德一生,他们这些巨匠和人类孤单的个体意识之手,经典之手,在茫茫黑夜来临之前,已经预兆般提前感受到夜晚的黑暗和空虚,于是逃遁于火焰,逃向火焰,飞向火焰的中心(经验与个体成就的外壳燃烧)以期自保。这也是人类抵抗死亡的本能之一。歌德是永远值得人们尊敬的,他目标明确,不屈不饶,坚持从黄昏逃向火焰。
今夜,我仿佛感到天堂也是黑暗而空虚的。那些坐在天堂的人必然感到并向大地承认,我是一个沙漠里的指路人,我在沙漠里指引着大家,天堂是众人的事业,是众人没有意识到的事业。而大地是王者的事业。走过全部天堂和沙漠的人必是一个黑暗而空虚的王。存在和时间是我的头骨(我的头骨为仇敌持有的兵器)。而沙漠是那锻炼的万年之火。王者说:一万年太久。是这样黑暗而空虚的一万年。天堂的寒流滚滚而来。
我,只能上升到幻象的天堂的寒冷,冬夜天空犹如优美凛冽而无上的王冠一顶,照亮了我们黑暗而污浊的血液,因此,在这种时刻尼采赞成歌德。“做地上的王者——这也是我和一切诗人的事业”。
但我瞻望幻象和天堂那些坐在寒冷的天空华堂和大殿中漠然的人们。天堂是华美无上和寒冷的。而我们万物与众生存在的地方是不是藏有欢乐?
“欢乐——即,我的血中也有天堂之血
魂魄之血也有大地绿色的相互屠杀之血”
血。他的意义超出了存在。天空上只有高寒的一万年却无火无蜜、无个体,只有集体抱在一起——那是已经死去但在幻象中化为永恒的集体。
大地却是为了缺乏和遗憾而发现的一只神圣的杯子,血,事业和腥味之血,罪行之血,烈火焚烧而又猝然熄灭之血。
国度,滚动在天空,掉下枪枝和蜜——
却围着美丽夫人和少女燃烧
仿佛是营火中心 漂泊的路
1987.10.17
六、 沙 漠
1.
她假借一切的名义报复我——和我自己相遇在我自己的心中。犹若尘埃。女性那紫色恍惚若火焰的混乱——本世纪世纪病。对自然、文化和语言三“极”的报复、施虐,她同时充当了刽子手和受害人和刑具和惨绿的渗出的血。唯一的怪胎是艺术家(这是“人造人”式的艺术家计算机语言式的艺术家)背离了旷原和无边的黑暗。我们时代产生了艺术崇拜的幻象:自恋型人格。
我们缺少成斗的盐、盛放盐的金斗或头颅、角、鹰。而肉一经自恋之路软化。甚至“伟大”也法通过“自然”或“文化”、“语言”化身为人,缺乏“伟大”化身为人的苍茫时刻——无边黑暗的时刻——盲目的时刻——因为大家都忙于“自恋和自虐”中。
而现在,到处挥舞的不是火焰,大家远离了痛苦的石和痛苦的山,大家互相模仿、攻击,但并非真正地深入肺腑的诉说与对话,而是在闹市上,在节目里,大家随身携带着语言的狩猎人、狙击手和游牧民的面具。
唯有阴森森的植物和性爱发自内心
她们是“原始的母亲”之桶中逃出的部分。
我则成长孕育于荒野的粗糙与黑暗。
大野的寂静与黑暗。
神话是时间的形式。生活是时间的肉体和内容。我坐在谷仓门前,我要探讨的是,在时间和生活中对神的掠夺是不是可能的?!
大自然是不是像黄昏、殷红的晚霞一样突然冲进人类的生活——这就是诗歌(抒情诗)。那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的浑浊和悲痛的生活冲进大自然,那就产生了悲剧和史诗(宏伟壮丽的火与雪)(景色和村落);什么时刻,一个浑浊而悲痛创伤的生活携带着他的英雄冲入自然和景色,并应和着全部壮观而悲剧起伏的自然生活在一起——时间就会在“此世”出现并照亮周围和他世。
时间有两种。有迷宫式的形式的时间:玄学的时间。也有生活着的悲剧时间。我们摇摆着生活在这两者之间并不能摆脱。也并不存在对话和携手的可能。前者时间是虚幻的、笼罩一切的形式。是自身、是上帝。后者时间是肉身的浑浊的悲剧创痛的、人们沉溺其中的、在世的、首先的是人,是上帝之子的悲剧时间,是化身和丑闻的时刻。是我们涉及存在之间的唯一世间时间——“在世”的时间。我们沉溺其中,并不指望自拔。
2.猛犸的庆典(大纲)
a. 粘土
黑色的 猛烈的 狂乱的 挑衅的 肉体
——他与十万人马同归于尽
b. 猛禽、野骆驼
我从一本简易的自然教科书一字不改地抄录于下:
鸟类的迁徙,通常一年两次,一次在春季一次在秋季。春季的迁徙大都是从南向北,由越冬地区飞向繁殖地区;秋季的迁徙,大都是从北向南,由繁殖地区飞向越冬地区。各种鸟类每年的迁徙是都是很少变动的。
鸟类迁徙的方向,多半是南北纵行的。但是几乎没有一种鸟是从它的繁殖地区笔直飞往越冬地区的。候鸟迁飞的途径都是常年固定不变的,而且往往沿着一定的地势,如河流、海洋线或山脉等飞行。许多种鸟类,南迁和北徙,是经过同一条途径。
鸟类迁飞的时候,常常集结成群。
个体大的鸟类,如鹤和雁,经常排成“一”或“人”;
个体小的鸟类,如家燕,组成稀疏的鸟群;
猛禽类常常是一个一个的单独飞行,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
绝大多数鸟类在夜间迁飞,猛禽大多在白天迁飞
我加几句注解:哲学家和艺术家的区别。哲学家是抽象的个体、人本的逻辑自恋。而艺术家的“自恋”和人本泛及世界,泛及一切周围的景色和生灵。他们隐退为“奥秘”。——人性的可疑之处则引退为“秘密”——秘密引退为众神——真正的艺术家在“人类生活”之外展示了另一种“宇宙的生活”(生存)。人类生活不是“生存”的全部。“生存”还包括与人类生活相平行、相契合、相暗合、相暗示的别的生灵别的灵性的生活——甚至没有灵性但是物理有实体有法律的生活。所以说,生存是全部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如死者、灵魂、景色、大自然实体、风、元素、植物、动物、皿器)。这种“秘密的生活”是诗歌和诗学的主要暗道和隐晦的烛光。
c.种族的阴影
时间——化身为我——称之为人,语言,丑闻,有人说这个时辰,已经离开海平线几个时辰了。
d. 秘密
黑暗王国的秘密谈话
e.“内在的空虚”
——你是我的猎人
形 散开
在猎人之家 物理 散开 在天空飞舞
黄金散开
f.陌生人
——斧子或刀条形村落停尸房(我无魂而驻此为肉)死亡弓箭手手握生活的箭杆。而死亡被体验到时才成为毁灭,大地荒芜。命运为生活命名。
g. 北方的缄默者
3.
作为土地的贵族何日交出他们晦暗无光的酒柜?
酒柜又被哪些暴徒劈开点成火把?
从贵族移交给平民的时刻何日到来?是否已经到来?
贵族是血、躁动、杰作、宗教、预感、罪恶感、沉闷、忏悔、诉说不休、乞求被钉上刑柱;
平民是革命、现在、行动、号角、金光闪闪的分粮的斗、暴徒、火把、旗帜。
贵族会被这个革命[革命是平民的现代式——意大利——伦敦(经济)——巴黎(政治)——德意志(思想)——彼得堡(社会)——汉(文化)]席卷和碾压
贵族只有求助于过去,求助于阴暗沉重的一“极”:土地。
而平民将使一切简单:用革命。
(毛泽东哪一半是哪一半?!)
4.老女奴被囚禁在语言的监牢中
活下去——老女奴——即使在语言残酷的监牢中你也要活下去。因为包括牢房在内的你的大地必将因你而得救。
诸界之王皆归顺于囚禁于语言的老母——老女奴。老女奴虽已被诸界之王的隐匿的暴力折磨得遍体鳞伤
羊角长在一张纯洁的羊皮子上
老女奴同时又像一个女婴 无形 而暗哑
老女奴,囚禁在日常语言中
囚禁在一首被遗忘的诗中
1987.12.10
七、 曙光之一
下面是87.11.15夜录的太阳地狱篇草稿的标题。上帝的枪。血色月亮的银色号角。诗歌始皇帝。蓝种子——生命。在沙漠上只能养活语言。热带、沙漠和西藏像三只悲伤的人类之胃在飞翔。赤道。作用。固体在高温下是缓慢流动的。高原。我坐在该岛上,向你们谈论诗歌。穹隆。地幔的头。从南方来到我怀中。性命。我独自一人穿越四大元素。终于被剥夺了。回忆之女的缠绳。伟大的魂和他的儿子之间的战斗与屠杀。诉说。受尽凌辱之后能够存在再生。秋天的火之车。烈。自恋型患者。上帝的家园。枪案。极。完全的责任或血中生长的石头。真理带在路上弃在路上。自由本身。沙漠刀口处。
与仇恨相遇在上帝的山上。光明的在场。大和爱:伟大抱在一起,爱就是原始的线索抱在一起。给万物一个名字。刀和斧。遭遇。当火对我说,当家对我说。镣铐的颂歌。道路。太阳的末日。低纬度的天空。近代革命。奔波。灰烬在起舞。“通过语言是绝对不可能的”。神自身。波斯。光明和黑暗各自的君王。美。火兽之外……之外……之外。河畔的妇女。家兮。黄昏变形为夜。
你并非黑夜之子。断送。革命札记。火把节皇后。毛泽东。飞行。沙漠,失败者的天堂。奴隶。燎。王国内血腥的土质。大火。蒙古!蒙古!极端的诗歌。我要问一问,谁在没落的土中作王。主。明。诗歌与毒药。早早结束生活。现在无一幸免于难。夜色。红卫兵组诗。皈依存在。阴郁的战斗史。唯一鸣响的钟啊!。一切都在诉说中相互混同。孤寂的红色僧侣。黑暗的门槛。真理之神和黄昏之神殊死的战争。沙漠和革命卫队。作为身在其中的证人。王者以黑夜为本。真实和真理。兵。
处罚东方诗歌言论集。欲望果园。今夜,我仿佛感到天堂也是黑暗和空虚的。全部照片(蜜)蜜的脸。食、七月、鸣(自然界基本常数的变化问题)。自在。歌唱和羊毛——对法官和刑场的逃遁。全归他。七大贤。古老的黑夜。光。五世纪。为地狱之王奏响琴声。炎炎。诸神裸舞。内在音乐的陪伴:劳动。地狱的女儿不断自我产生。四种地狱的草稿与片断。只是因为我还没有陷入更大的混乱。毒药与地下人。内心。骇人听闻的果园。从断头台到地狱之门,漫长饿回忆的粘土层:表象与幻觉的回声。太阳国——大东方的联邦。人类界线之外(自然和地狱)。圣火与命令。统治者啊。附魂状态。乌鸦与大雁。挽救和遭遇。电影上的驼子。世界和地狱的狩猎人。猎冰人——宇宙猎冰人。
(以上草稿大部被毁。标题亦重删)
八、 曙光之二:电影上的驼子
这是我刚做完的一个梦。把它变成语言就已经有些失真。这是真正的梦幻和内在黑暗。一个老人背着驼子其实是瘫子——可做梦的心里老是念叨驼子、驼子——到一个镇上去看妹妹——但妹妹已在水里死去——驼子参加一场足球赛——可双腿不能动弹——只能在地上,尘土里、泥泞里坐着——用屁股往左右移动、痛苦或快乐叫着——老人流下屈辱的泪水——老人重又背起他(在梦中似乎是我背起这个瘫子他的肉紧缠在我身上)——回到镇上——一个打着黑伞的人遮住我——驼子似乎站立了瞬间,并被人牵着向前跑去——这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想——但驼子在前方已被那些仇恨或娱乐的人们高高抬起——摔成八瓣——脑浆迸流。
1987.11.4凌晨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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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以上四段诗歌均引自钱春编译《浮士德》第二部第一幕第二场。前三段为梅非斯特所说,第四段为浮士德所说。第二段最后一行“荒芜和空虚”,原译文为“荒凉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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