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编 文论(1983—1988)〗
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

   如果说戏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观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
   这是一幅人类个体完整的图像,也是他的生长史。我从爪子下开始,那是一对曾经舞在空中斫天取火的爪子,但这仅仅是人类精神苏醒的序幕,于是我破鱼而出,但似乎又回到鱼,回到我所能感觉到的脐,那个与大地母亲与地下冥府与永恒死亡紧紧缠在一起的脐。这是关于轮回的大地之歌,是劳作与舞蹈的颂歌,也是破坏和毁灭的颂歌。然后我们一起上升到心,那是质朴的静止的人类生存状态。人们用火用粮食用歌曲用诗人的生命来长久地活下去,在心上活下去。心,就是静止的人民,是一朵不灭的火焰,纯洁的源泉。然后我们就通过诗人找到了老歌巫的嘴唇,它代表着祭礼、婚礼和葬礼。踏破这轮回的歌曲的则是头颅,这位大男人的头颅,但这头颅是用来作一种绝对失败的反抗的,这只头颅将被砍离整个躯体,成长为一个血红的太阳。整个人类,无头之躯的地面,永远绕着这太阳旋转。好比说是舞。
   这首诗,是血淋淋的,但同样是温情脉脉的,是黑暗无过的,但同样是光芒四射的,是无头战士的是英雄主义的但同样是人民的是诗人心上人的,是夜晚和地狱的,是破碎天空和血腥大地的,但归根到底是太阳的。
   所以他就叫太阳
   太阳就是我,一个好动宇宙的劳作者,一个诗人和注定失败的战士。总而言之,我反抗过生命以外的一切,甚至反抗过死亡,因此就在这上天入地的路途上,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地狱之火烧伤他的面颊,就像烧伤但丁一样。

   但这一次是在中国,伟大诗篇的阵痛中!

   而太阳一直轰轰烈烈地活在葬礼上!

     之一:自然实体和集体仪式的死
   这一次,我的诗.出自死亡的本源,和死里求生的本能,并且拒绝了一切救命之术和别的精神与诗艺的诱惑。这是唯一的一次轰轰烈烈的死亡。断头的时候正是日出。这是唯一一场使我们血泉如注并且成为英雄的战争。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我当然不是讲一次几千年前的战争。我还要写下去,写正午的太阳。天地双方的撕杀,英雄世纪,王,写日落,众神的黄昏,唯一的王的劫难。我的心,情感的心,已被历史行动的血泊浸润。我的史诗形体正在血腥的荒野上向我走来。只是那两位主人公迟迟没有出现。奇怪,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是两位主人公呢?而太阳,这一次是死里求生的集体仪式。是人,都必须在太阳面前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据。

     之二:是天空.还是大地?
   归根到底,我是倾心于阴沉,寒冷艰涩,深不到底。但催人生长,保存四季、仪式、诞生与死亡的大地艺术。是它给了我结实的心。我不会被打垮是因为它。如果说海是希腊的,那么天空是中国的。任何人都不像中国人对于天空有那么深的感知。当然,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消失,但我说的是另一个天空。那个天空是中国人固有的,是中国文人的人格所保存的,虽然现在只能从形式的趣味上才能隐隐看去。这当然不是形成宇宙和血缘时那一团团血腥预言的天空。中国人用漫长的正史把核心包起来了,所以文人最终由山林、酒杯和月亮导向反射灵魂的天空。它是深知时间秘密的,因而是淡泊的,最终是和解的。唐诗中有许多精粹的时刻,中国是伟大抒情诗篇的国度。那么,我的天空就与此不同,它不仅是抒情诗篇的天空,苦难艺术家的天空,也是歌巫和武人,老祖母和死婴的天空,更是民族集体行动的天空。因此,我的天空住住是血腥的大地。我要说,千万年来,不仅仅是先知们在各自的散文中沉睡……

     之三:几种诗
   诗有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还有一些诗意状态。
   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救出来,从散文中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
   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
   在写大诗时,这是同一个死里求生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