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太阳·七部书(1986—1988)〗
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 《大草原》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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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边望去,对面的山上只剩下些折断的石头柱子,像一些惨遭天空刑罚的断肢残体。石头已经停止生长,永远地就这样残缺下去了。
   但是大石门仍在修建。
   这里的建筑分成三部分。
   石门。偶像堂。废墟。
   真不敢相信这个猎人和这位老石匠都是盲人。第一次遇见这个老石匠时,他就已经盲目。但他像任何明眼人一样正常地干活,不论刮风下雪,打雷闪电,也不问冬夏春秋。他始终很坚定。
   他始终在修建一扇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石门。用他自己的意思,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就是这样:如果世界上少了这一扇石门,世界就不完整。而且世界简直就没有了支撑。
   这一扇石门高约十丈多。
   石门中有无数辩认不清的小石门。
   从这个盲石匠的爷爷的爷爷就己经开始修建这座石门。远远看去,这扇扛着高原上全部蓝天的石门简直像盲人的一只艰睛。边缘粗糙割断而又笨又直,像一把割开日月的石刀。这只眼睛里垒满了石头,用耳朵贴在这石门上仍能听得见海浪的澎湃声。呼啸。这些石头无一例外都是从西海那一个死亡的海域由这位老石匠的十代以前的祖宗,也是一位老国王,用十多万人命换来的。有多少船死在海上。那些船里有人、石头、火和粮食。那些船里还有海图和酒。这些船又是从遥远的北方大森林里伐倒之后顺着老国王境内唯一的大河漂流而下的。
   简直不能谈论这扇石门的历史和血腥。有多少头颅在森林里,在采石场,在海底,在旷野,在未被驯服的大河内部呼喊着,滚动着,要向他报仇。这双复仇的手如今就长在这位盲目的老石匠的手上和手的内部。那双手有一种天生适合复仇的素质、他分割。他垒砌。最后他衰老,疲倦,被葬往周围是开花的山坡的山洞里。里面也许有几大桶腐烂了的粮食。如今他年轻,活着,吃着石头,喝着石头,与石头唾觉,生下石头的孩子。
   石门竖立在那里。看见我的这些流浪的兄弟坐在下面更深的凿入岩石的阶梯上。连那些编织着红穗的头发也没有飘动。他们沉默地坐在阶梯上。我心有些慌。两边的岩石压过来。巨大岩石看见我自己惊慌失措的脸。岩石压过来,我的心脏马上就要涨破了。我感到没有呼吸了。岩石窒息着我,似乎一点就着。
   偶像堂布置在一间广大的容器般的石窟里。似乎听得见远处神秘的滴水声。石头的偶像,粘土的偶像,木头的偶像,这一切偶像在你神智错乱时会为你带路。在飞行时她们不会留下蹄印和鸣叫。但你醒来觉得自己像一个散着香气的稻草人。后来他把自己的地牢布置成一个偶像堂。鸟儿从她的喙上吐出了她自己新月形的潮湿的血污的内脏。喂养我。在地牢里。我几次梦见我在那高高的荒芜的不能感知不可触摸的荒凉之地砸碎了自己的锁链。在远方的草原领着一个叫做血儿的小女孩和一群流浪艺人在流浪。在夜里,这些不安全不安分的偶像,时时在夜里飞来飞去。像巨大的卵形在舞蹈。已改变了地的模样。我只好重新回忆。揉捏,打上金子封条。地牢里经常在夜里吐出金子。我就用那只阴暗霉烂的地牢吐出的金子,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金偶像。还把剩下的金粉涂抹在其他泥土青铜石头偶像的脸上。那金偶像是巨大的,占了地牢的四分之三。所以每当她舞蹈时,整个地牢仿佛只是她的腹部。偶像堂只是对地牢的一次模仿。偶像堂有一股牲口棚的气味。牲口棚有一股近乎无限的气味。偶像们在夜里缩小了,飞出了石头栅栏。石窟又恢复了平静。石窟又恢复了天空的本质。一万页羊皮在干净岩石上叠码得整整齐齐。石窟里曾经飞来的几位神已把我的石窟里所有的火与火种吃光。石窟又恢复了平静。
   在偶像堂建造之前,必须冶炼金子。先必须建一座小高炉。这炉子的耐火砖还必须先烧出来。好在小坩埚还在。那还是从平原上带来的。在这靠近平原的肮脏的小村庄,小村庄根拥挤,彼此用牛粪饼拍成,像一个小小的暴露在草原边缘的,干牛粪色的小小内脏。为什么设有被群鸟当成食物吃光和叼走,我在小高炉建成的时候也还是没弄明白。这个小村庄叫“草原之滚”。是一个混杂着草原、渔猎和农业耕作的地方。你可以认为她是一个渔村,靠近这高原上最伟大的圣湖,也有一两户经常上雪山狩猎的猎户。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一个农村,有许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种植着油菜、青稞。这是一个危险的所在危险的季节。农业,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人们翻山越岭而来,在危险期制订法典,建设了这个新衣村。当然,在大草原危险的年龄期,最主要的人们都在从事放牧。奶牛和耗牛。奶牛谩步在草原尽头圣湖之水浸润的草地上,那景色美丽极了.无人能逃脱她。我日夜神思恍惚,因为那达到金子熔点的小高炉还是没有建成,那一日,我去铁匠铺里用烧红的铜针开始纹身。草原把反对。那近乎黑夜深处野兽的图案由铁匠印到我身上。一只铁匠的手,把草原印在我背上。这是全部草原的黑暗。那时我是如此怀念家乡丰收时期的打谷场。金黄的稻草黄中有青。稻谷不断流泄到今天重新整修的打谷场上。人们感到了成年时期收获的愉快。而这是草原全部的黑暗,由铁匠的烧红的钢针也把收狡的图案印到我的背上。这是与草原危险的主题不相适合的。铁匠询问我无言以对。草原的年龄比野兽夏危险。
   还必须进一步描绘一下地理.
   铁匠铺和棺材店紧挨着。就像恐龙和猛犸紧挨着。这种两极在建筑上的拥抱有一种原始的大庆典的味道。凶狠,霸道,轮轴状的铁匠铺。彻底丧失了任何水源。棺材店提供营养。她是一种氛围,渗透,类似于关节病一样的东西。棺材店的一半是石头洞窟。反正一半是石头一半是粘土茅草与木材。它的气势深深潜藏于地下,可埋千军万马,外面看去,好像只埋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气十足的地方,正对着一个平坦的长满乌草的小山坡。没有牛羊。没有青稞。你在晴朗宽阔的北方大平原不会感到这股地气,仿佛是阴沉沉的火的一种变体。传说中退向山坡的走火入魔的陷入无限平方陷入相互混淆的根须陷入纠纷使人摸不着头脑不着边际的缺水的雷同的沉闷的粘土堵塞了我的耳朵。我涂抹了这两孔窑洞,相交于三角形的脊背和底边上。
   白花花的石头。
   巨大石门越来越不接近完成。
   巨大石门有一种近乎愚蠢的表情。
   他迟钝,粗暴,又是那样的。
   固定不易破碎。巨大石门像一道障碍竖立在这天边。石门仍然愚蠢地屹立着。石门的第三阶梯,有一些裸体的猎人、怒汉、金刚、匪徒、马帮头子、武士和铁汉状的人形裸体雕像,肩扛着这上面的石门部分。那些雕像比真人大而硬,线条时时出现错误,没有明确的现实主义基础,有些简直是草草而成的。巨大石门的这一部分,据说是老石匠的爷爷,那个建造圣地的巨大神殿“红之舟”的建筑师,又发疯被囚禁,但在他的晚年,他把他的一生总结在这个第三阶梯上。那个盲目猎人在雨季就在这儿实践瑜咖。他的幻觉中经常出现自己是一些生锈的铁条组成和弯曲的大铁轮子。有时是一个实心的大铁滚子。有时又会梦见自己是火把。而那废墟的主要部分是一个唐朝的洞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