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长诗(1984—1985)〗
但是水、水 >>
第一篇 遗址(三幕诗剧)


             第一幕


  (背景是完全干涸的大河,四位老人像树根一样坐着)

      诗 人
汗水浸湿了我的手……我的手
浸湿了他们的额
他们瘦黑的脸、胳膊
他们泥污的衣裳
他们曾经繁殖的大腿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夏季……没有风
我的手仿佛握住了他们
就像握住一截又一截木头

     秦俑的声音
但我早已到达,在悲惨的船歌中
航行,我到达了。

      诗 人
他们的汗水又更多地溢下来
炎热的夜晚歌手如云……令人费解
他们脱下布鞋,把脚浸进假想的河水
他们受摩头顶,若有所思
他们从早到晚就这样坐着
他们黝黑的肋条骨在河岸的黄昏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他们撩着假想的河水互相擦洗着身子

     秦俑的声音
但我早已到达。月亮之中
前后的事情一样。前后的声音一样

      诗 人
不一样。声音
不一样
先是孤独的牧羊人的声音
嘴唇干裂的声音
接着是秦岭风雷声
接着是祁连山的风雪声
……沉闷的船的腔体的声音
……盾牌上的雨水声流回声
……流萤撞夜的声音接响的声音
雨打人类的声音。玉米地和荆棘地的枪声
雪花和乳房的声音。虫子的声音。玉米叶子的声音

     秦俑的声音
但我早已到达。干旱如土
一直埋到脖颈……一直埋到头顶

      诗 人
他们还在流汗……生命的痛苦
还在继续。窑洞里仍有女人的呻吟
月亮之中传出一只孤独的野兽的叫唤
那是太阳的叫唤
但是没有声音
痛苦就在于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秦俑的声音
我就是没有声音地被埋下……多少年了
母羊仍然没来。

      诗 人
母羊?

     秦俑的声音
就是水呀。就是那些老人的眼神
水是唯一的
没有声音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就像八月只有一种清风
痛苦流向四面八方
只不过又回到了早就居住过的地方。我到达了
只只头颅土地之下如水相倾……不是泪水
更不是解冻时的泪水
……又绿了
树的手
我只好在骊山下越埋越深

     诗 人(仍是疑惑)
母羊?

     秦俑的声音
对,母羊。再也不会来了
死亡如陶。完满的存放
天空是我部分的肢体和梦
天空穿上了死者的衣裳
再也不会来了——母羊
埋葬了河流的许多陌生人来来往往
再也不会来了,母羊
多么使人安心的埋葬呀,一切都由青草代表
黄花前后爱情一样
落入田野
诚实的太阳猫腰走过许多野兽的脊背
我们的姓氏像灰尘一样落入田野

      诗 人
可是有了星辰。星和火星。北方虚星
有了四个方向,脚就得让自己
迈开呀……
有了树林在我肉体周围
肉体就得抖动呀
而且还有血液……比骨头更古老的血液

     秦俑的声音
也许你是对的
但是骨头,白色的花。纤弱的花
花儿苍白而安详
多么使人安心的埋葬呀!
一种白色的动物沉睡在土层中,或许那是
亘古不变
惨白,那是因为我们生活过
而且相爱,写过歌颂平原的诗篇又倒在平原上
情人般缄默
那是因为它就叫骨头
不分昼夜
听见死去的河流如鸟飞离
头顶。母羊,再也不会来了

      诗 人
但是会有青草
有鸟粪……还有爱人的乳房……还有歌唱的木头
——手指、大腿、嘴唇
……还有亮如灿星的美人、有下山的太阳
有野兽花朵,有诗人……有棺材板摇篮布
有盲人有先知……有望海的女人
还有第一天
第二天和第三天
第四天有人梦见了我的儿子……妻子果然怀孕
……还有水井
至于母羊,我会选一个日子
牵它而来,望东而去
高原两边分开……


           第二幕

  (背景很深很远。南方的大河边。采药的群巫在周围险峰上时隐时现。传来歌声的时候正是中午。)

领:红色的渔舟子
  响起在中午
  响起在中午的是太阳
合:太阳
领:白色的鱼身子
  高悬在晚上
  高悬在晚上的是月亮
合:月亮
领:屈子呀
  汨罗汨罗的藻草缠身哪
  屈子呀
合:一个男人。
领:他轻轻走上岸去
  一身白衣裳呀
合:一个男人!
领:轻轻扣舷,他出现哪
  水上水下,他出现哪
合: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领:鱼哭于前哟鱼哭于后噢龙护于尾
合:一个男人!(停顿,又猛烈爆发)
  一个男人!


           第三幕

  (灯光大亮。诗人像华表一样立着,侧身,独白。老人们似石匠在打井,仍如树根。诗人手牵母羊,背景中似有雨水声,时断时续)

我从荒野里回来,从所有粗糙的手指上回来,从女人的腹中哭着回来,从我的遗址
 积灰中回来就像从心中回来,手牵母羊回来,眼睛合上如菩提之叶,我从荒野里
 回来。宝塔证明,城里的水管证明,我
我不想唱歌
我没有带来种子,没有带来泥土、牛和犁,没有带来光和第一日之火。没有带来文
 字。我从荒野里回来,我
只想着一件事:水,水……第三日之水
我就是一潭高大的水,立在这里,立着这里。
我的衣服如蛇凸起,人们说:莲花开了。
是的,莲花开了。当然莲花还没开时我就被众人搂在怀里……从歌曲里
从那些不动声色的石匠手上回来。我想了又想:
一切都会平安。我从荒野里回来,我只在夜里重复东方的事情
做这些简单的事。需要雨水
不能多也不能少
需要月亮和身体,需要理解,也需要孤独
我在晚上想起妻子,想起在包谷地刨土的儿女
想了又想。在东方,诞生、滋润和抚养是唯一的事情。

石匠们的掌像嘴唇。
土地上
诗人
  喃喃自语
抽打的雪花溢于河岸。河流改道复在。
野花如何漂走了情人
雨水和诗人送她回来。
我也从荒野里回来,没有带来种子,没有带来阳光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
期待倾盆大雨,期待女人生下儿子
诞生了就不会消失,我从荒野里回来,血液比骨头更长久
虽然不开花,我比时间
还长久……我的身上有龙
落入荒野肢体愈加丰满。我从雨年回来,或者
从干旱的荒野里回来
只记得歌中唱到:
石匠们手像嘴唇。

  (诗人踉跄着走下。老人像儿童一样跃入夕光。远远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雨水声像神乐充满最后的台面和幕布上。
  观众的面孔像酒杯,微微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