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长诗(1984—1985)〗
河 流 >>
(二)长路当歌

          1. 父 亲

黄昏时分,一群父亲的影子走向树
绳索像是他们坐过的姿势,在远方则是留恋,回忆起往事
在土地上有一只黄乎乎的手在打捞,在延伸,人们散坐着
以为你是远远的花在走着,水啊
我渴望与父亲你的那一次谈话还要等多久呢

虽然你流动,但你的一切还在结构中沉睡
你在果园下经营着涩暗的小窑洞、木家具
砖儿垒得很结实
大雪下巨大的黑褐色体积在沉睡,那些木栅敲开了鸟儿的梦
花儿就在这些黑色的尸体上繁茂
其实,路上爬满了长眼睛的生物
你也该重新认识一下周围,花里盛着盏盏明亮的灯,叶里藏着刀
小水罐和那一部分渔具都是临时停在沙滩上,船板曝裂
送水的人呢
我渴得抓住一部分青草,我要把你嵌在这个时刻,一切开始形成
你抚摸着自己,望着森森的阴影,在你浑黄成清澈的肢体上,一切开始形成
你就是自己的父母,甚至死亡都仅仅是背景
你有高大的散着头发的伙伴,绿色的行路人,把果实藏在爱人的怀里
大批大批的风像孩子在沙土后面找机会出来
那时一切都在歪斜中变得年轻,折断根,我从记在心上的时刻游出
不只是因为家庭,弟兄们才拉起手来
我在夜里变得如此焦躁,渴望星星划破皮肤,手指截成河流
我的风串在你脖子周围
那些鸽子是一些浪中战抖的小裸体,在月光下做梦
一群又一群骆驼止不住泪水,不是因为黄沙,不是因为月亮
而是因为你是一群缓缓移动的沉重的影子
我游着,那些叶片或迟或早在尖锐中冒出头来
像锐痛中的果实,像被撕裂的晚年

但现在又是一个劳动后的寂寞,太阳藏在每个人的心里,鸟儿寻找着
父亲的脸被老泪糊住,许许多多的影子都在火堆旁不安分地融化着
牛开始脱毛,露出弱瘦的骨茬之伤,冬天啊,多么想牵它到阳光里去
我只能趴在冬天的地上打听故乡的消息,屋后的坟场和那一年的大雪
有一行我的脚印
在永永远远的堆积、厚重、荣辱、脱皮、起飞的鸟和云,概括着一切的颤抖中
你是河流
我也是河流


          2. 树根之河

树根,我聚集于你的沉没,树根,谷种撒在我周围
我走在阴森的春天下,你的手指伸进我膨胀的下肢
你是愿望,一串小小的光芒
在悄悄栖息,被鸟儿用羽毛遮掩,走不完的上空
那些树根被早晨拎走了头颅,我摘下自己的头颅跟着他们走去
水流在岩石下像母亲挤在一起的五官,想看见,想听见,想伸出手去
裂开,断开,草原在我的指向中四面开花,永远在包围
走向何方,树根,我不是没有遗失,我遗失的是空旷,你的一个月份
用一些鱼骨,用一些锚架,把春天砸开一个缺口
把剩下的碎片都扫进我的心
一只手说出另一只手,树根,我啜饮
鱼鳞,那些闪闪烁烁逐渐走向浓厚的腥味,使我一眼望见人类之始
我在树根中用手挡,随便摸起一件物质作太阳,狼群微笑不止,布满四周
我在树根里把一条路当作另一条路来走,我在树根里碰翻了土地,甚至河流
我的头发在风中开成一排排被击倒的人影,雨是我夏天的眼皮
是液体,我的眼睛永远流向低矮的地方
我在抚摸中隆起它们,甚至隆起我自己
把脸当作翅膀,把脸挡住一切,一片长满黑漆漆树根的地方解决一切
我在枫木中伸直手掌
和送葬的人一同醒来,我的思绪烂在春花时刻,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些疙瘩永远停在翅膀上,树根,我用犄角对抗你
我在黑夜中提到那暖烘烘的一切,土地上成团的人抱着胳膊晒太阳
我于是成了一些传递中的嘴唇,酒精幽舌,成了一些人的母亲
我不得不再一次穿过人群走向自己,我的根须重插于荷花清水之中,月亮照着我
我为你穿过一切,河流,大量流入原野的人群,我的根须往深里去
腐土睡在我的怀中,就那么坐成一个鼓凸的姿式,我在腰上系着盛水的红容器,人
 们称为果实
当你把春风排到体外你就会与一切汇合,你会在众人的呼息中呼息,甚至安眠
你把自己静静地放入人群,你在耳朵里把太阳听了个够,树根
你的厚厚的骨架在积雪的川地上,踏成季节,和以后的一切,爱或者恨
都重新开始,即使在麦地里永远有哭泣的声音传得很远,甚至在另一块麦地里都
能听到,树根,你身边或许就是河流
或许就是四季,或许就是你饲养的岁月一群,或许就是爱人,或许就是你自己的眼
  睛
连同化成香气的昆虫,水流
一切都想得那么深
把水当成挖掘的时刻,把火当成倾诉的红树干
甚至把母亲当成踏向远处的一串泪迹,母亲河
一串泪迹


         3.来到南方的海边

在森林中静静航行,在传说的黑翅膀下静静航行,我看见了黄昏的河湾
母亲捧着水走过黄昏的风圈,爱人越缩越小,只能放进心里
一群牧羊人在羊群山苍凉的掩映下想起了南方和雨
山峦像清秀的渔夫撒满江面,岛屿像鸟的手指在夜里啜饮大海
南方,许多声音,许多声音
九个巨大的金属坐在海岸上,你的城市沉下一块又一块紫丁香
我追过桥去,一批石人石马等我静静退出
牛角号伴着我度过阵阵抽搐的夜晚,关起木栅,把黄昏和牛放满一地
舞的人群消融得像一幅疲惫的脸,在樱花树下拣起你的月亮,你的风风雨雨
用一只腿跳着离开干涸的河床
揭开一层层泥沙,骨骼迎风而立
在必要的时刻,南方的河流,你的头发流泄那么多不可缺少的爱
男人累了,你让怀中孩子快快长大吧,日子长着呢
火堆闪烁,仿佛原野用膝盖走路,云朵闪烁,仿佛天空用眼睛飞翔
在旱季到来之前快把孩子养大成人,即使他离我而去
我也能筑起图案:笔直的鱼,一丛丛手指让海弯曲地折断
甚至牛望着星星坠进海里,爱人飞上天
在粗砂的碗上,在冬天的脚下,让村庄抱着我睡去
我拉扯着太阳和你们
来到海边


          4.舞

这股细小而寒冷的水流源于森林,森林起源于空地上的舞蹈
沿途你不断拣起什么又不断扔下什么,你踩在人们最想念你的时刻
但笑容渐渐远离河岸,你是一股奇特的睡意喷向我的面孔
在你流过的地方,牛的犄角转着光圈,连小屋也在月光下摆上了桌子和食品
你制造的器皿和梦的线条无一例外地泄露于大地上
你在土地上抱着一块石头就像抱着你自己,再也离不开
那些离去的渐渐变成仇恨
一天又一天,太阳不足以充实你也不足以破坏你
当另一种敲门声越来越重,你把岁月这支蜡烛吹灭,又点上了另一支岁月之光
你的真情在旋涡和叹息中被我一一识破,河流呵
春天战胜了法则,你踩着村庄走向比树和鸟还高的地方,走向比天还高的地方
我想起天地夹缝间大把大把撒开的花,年老的树木,刨土者和爬过门坎的孩子

一棵树结满我们的头颅,果实在秋天被妇人摘下或者烂在地里,树就要生长

我突然被自己的声音激动

因为提到明天,人们扯下母胎中孕着的自己,河流的剧痛和黎明
一边无边的起伏,舞的火堆挤满陶罐,许多粗黑的胳膊拥在一起
河岸下太阳在泥沙中越来越肿大,被秋天接受,酒和铁互相递进喉咙
骨骼如林地长起,河流和翅膀变得黑褐无边
鸟儿成堆成堆地投入冬天的营地,让早晨被所有平静的湖水、岛屿拥有
被年轻的新娘们拥有,我摘下自己的帽子,头颅里响起婚礼的钟声
不再孤单,一切都能代表我和种子
我们的母亲,高粱和芦苇在北方拼命的挥动着头巾
白桦林在湖岸上寂静的长起,没有人知道浑浊的水繁殖了这么一大片林木
没有人知道故乡的土地在道路和河流之下还有什么
春天就在这时被我带来
三两个人拖着浓重的影子,举箭刺穿燃烧在荆丛中的一个声音
小兽们睁着眼睛,善良的星星和风暴预言的粗沙堆在离心很近的地方
垒住,泉涌如注,我扶膝而坐,倾听着花朵迁往苦难的远方
倾听着远方墙壁成长的声响,我粗大的手掌摸过城,在夜晚人们隔门相望
你是河流,你知道这一切

线条被撕开,凌乱的掉在路上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1984.6-9